辛丑书单
今天这篇书单来自我的一位朋友慕珂。之前他的《庚子书单》收获不少好评,这一次的读书笔记同样包罗万象,给大家参考。以下是正文。
现在我们知道了,这个过去的辛丑年,就是字面意义的辛丑,劳苦而几无可观。疫情还在继续,只有书中才有以前的万里路。
01
《维米尔的帽子》
朴正民 Timothy Brook
作者是知名的海外明朝社会与文化史的专家,哈佛的哲学博士,也曾任斯坦福、牛津的历史系任教授。
书中从十七世纪荷兰画家维米尔的几幅油画和艺术品出发,带我们回到四百年前的世界,随着那些漂泊的旅人,颠簸的商船,从代尔夫特出发,来到中国,看看东西方如何从初次相遇到不断相遇。
那时的荷兰正是黄金时代,笛卡尔从法国流亡到阿姆斯特丹,惊奇于当地的“无奇不有”,问道:这世上还有哪个地方比这座城市更能让人如愿?
荷兰的航海家功业的背后,指南针提示了财富的方向,纸张上写明交易的往来,火药令航海路上的当地人在畏惧中顺从。西方人对于中国的想象,因马可波罗游记而焕发,随着航海时代,借由中国的发明,变成眼前的真切。
作者的这本小书,本来是写给外国人看的,所以作者拿了荷兰画家做招牌,用维米尔画中很多的元素做引子:代尔夫特的一角,隐约描绘了 VOC—荷属东印度的公司—的仓库大楼;作为模特的优雅女子们,戴着时髦的海狸帽子;品类丰富的景物水果,衬托于白墙之前。
故事从荷兰开始,背后的中国元素逐一显现,明代富裕的生活场景与中西交往的复杂,也都在读者面前铺陈。
在跨地区和文化的交流之下,世界变成了今天我们熟悉的样子,现在却有点陌生了,所以要阅读,就像看看孩子们小时候的照片里的微笑,努力记住,不遗忘。
作者在结语中引用了英格兰诗人暨神学家邓恩 John Donne 的祷辞,“人非孤岛,无人可以自全“(No man is an island, entire of itself)。
02
《寻找他山的历史》
钱乘旦
钱乘旦老师是中国学者中,治世界史尤其是英国史的大家。这本书是他三十年来的历史论文集,时间线从改革开放刚开始,一直到约十年前的二零一零年。
钱老师说,历史和现实是一对叠影,历史在塑造现实,现实也在塑造历史。书中汇集的论文,从刚开始的一九八〇年到二〇〇九年,每年一篇。他在书中回忆到,作为“一县状元”到南京大学学习历史,十分偶然,但当时他觉得,“只要有书读,学什么都可以”。
这三十篇的历史论文一一读来,就像通过一位学人的视角,回顾了在过去的三十年,中国社会与学界不断前进的思想历程。每篇文章的背后,都能感受到作者对学问的探究,和对当时现实问题的回应。
八十年代初,他讨论渐进的英国“议会改革”;八十年代中后期,他研究英国追求新闻出版自由的“无印花之战”与“大宪章”;九十年代,他开始关注“现代化”问题及可能随之而来的困境;在新世纪,钱老师初又由“文明的冲突”展开到中东地区历史的研究;二〇〇五年前后,他对于历史上国家崛起的一系列研究,反过来引领的当时最热门的社会文化话题。他个人也作为央视纪录片《大国崛起》的主创之一,被大众所熟知。
在一九八二年的文章中,作者特意详细讨论了“middle classes”这个词的中文含义如何翻译,究竟应该是当时约定俗成的“资产阶级”,还是换一个新词——“中等阶级”,由此可推见,当年的中国社会对于“中产”作为人群以及那种生活方式,是毫无认知的。而今天的中国,“中产”的存在与对于国家的意义,已经无人质疑。希望我们不会退回到那个陌生的时代。
03
《西潮》
蒋梦麟
蒋梦麟是民国学人,哥伦比亚大学哲学博士,做过蒋介石秘书,1928 年成为国民政府第一任教育部部长,四十一岁做浙江大学第一任校长,后来也做北京大学校长达十七年。
这本书他写在抗日战争快胜利时期的昆明。作者把自己“回忆中的景象一一展布在纸上”,“有点像自传,有点像回忆录,也有点像近代史”。
他从浙江余姚莱村的幼年生活写起,各地求学,做校长,目睹革命潮涌,一直写到抗战接近胜利。
那一段的中国社会,也经历了极为剧烈的变迁,甚至个人的求学之路都有两个方向,蒋先生为了“稳妥起见”,既参加了新式学堂的学习,又参加了科举。“郡试那段日子和浙江高等学堂的生活恍若隔世,静定的、雾样迷濛的中世纪生活,似乎在一夜之间就转变为汹涌的革命时代的漩涡”。
想到二〇二一年,教育领域各种翻天覆地的事件发生,好像看到了新时代的漩涡,只有眩晕,没有方向。
这个作者“福柯”就是那个大哲学家福柯,《规训与惩罚》的作者。
本书是他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一系列于马奈演讲的重现,当年的手稿早已湮没,幸好演讲的录音还在,让我们可以透过福柯的视角,以哲学眼光,审视马奈一幅幅的名作,比如《吹短笛的男孩》、《露台》以及《奥林匹亚》。
福柯在演讲中对画作的很多评论与观点,随着美术史的不断普及,即使在普通观者看来,也已经不那么陌生高深,但是这种跨领域、越时代的一位大师对另外一位大师的评价,还是充满了无尽的吸引力,是在用一种独特的目光打量经典。
05
《伦勃朗 1642 》
张佳玮
伦勃朗的一生,可以用命途多舛来形容。年轻时,享受着新生的荷兰联省共和国的蓬勃国运,意气风发,住住在阿姆斯特丹最富庶的街区,画室中布满了花瓶、雕像、气球仪,订单中多到接不过来,佣金向流水一样涌来,又随着他奢靡的生活和大手笔的收藏而顷刻散尽。
而老年之时,共和国陷入了战争,荷兰的黄金时代只剩余晖,一切艺术品的价值都在下跌,面包和啤酒的价格重新超过了珠宝,为后世称颂的《夜巡》却在当年备受批评,甚至遭到剪裁,被潮流抛弃。
无尽的风光都已消逝,两任妻子先后离去,然后是儿子的死——最终,伦勃朗破产了,卖掉了仅剩的全部家当:床垫、衣橱、一张桌子,五幅绘画,靠政府的救济款,度过了人生的最后三年。
在疫情之前,有机会在各地看过伦勃朗不少的画作,尤其是他的自画像,那些神秘光影,被伦勃朗描绘在自己的面庞上,抵抗残暴的岁月,早年自画像中的笔触柔和细腻,到了晚年随着年岁变成了潦草斑驳,还刻意添加了自嘲的笑容,想是看淡了人生的起伏。
06
《午夜降临前抵达》
刘子超
刘子超是《失落的卫星》的作者,那本书在读书圈得到很多赞誉和奖项。而这一本,是他更早前的作品,记叙了他在中欧旅行的几次经历。
他的文字,好像把所见所闻,像一出戏剧一样,平实而冷峻的在你面前呈现,剧作家本人隐身幕后,却有本事让你走进他的视角,对剧情一览无余。德累斯顿,柏林,布达佩斯,萨尔斯堡,维也纳,德里亚斯特... ...这些书中的城市,有的勾起我的回忆,有的还停留在愿望清单里。
“从广阔的世界提取经验,用文学的方式加以呈现,在旅行和写作中确认自我”,刘子超是想成为去旅行的作家(a writer who travels),而不仅仅是写东西的旅行者(a traveler who writes)。
他还有几本旧作,我来年再读,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疫情结束,我喜欢的这位作者,又可以出门去旅行,为我带回文字。
07
《了不起的盖茨比》
菲斯杰拉德
算是补课吧,终于看了原著,也去找了小李子的电影。文字比影像更深刻,也具有更多层次。
读到一些有趣的小细节,比如,书中描绘的 1920 年代的纽约,就有了橘子榨汁机;刚刚暴富的大亨们,会用空壳的假书来装饰刚刚建起来的豪华别墅;朋友们八卦聊天的时候,也会质疑某某不在场的人,没有真的去过牛津。
巫宁坤翻译的版本,文字讲究,其中精彩的一段录在下面——
“草坪从海滩起步,直奔大门,足足有四分之一英里,一路跨过日晷、砖径和火红的花园——最后跑到了房子跟前,仿佛借助奔跑的势头,爽性变成绿油油的常春藤,沿着墙往上爬。“
作家菲斯杰拉德本人,也曾经是挥金如土,酒食征逐,是纽约和巴黎的社交名人,和盖茨比先生也有点像,他的生活也因为这些放纵而充满了麻烦与混乱,四十四岁时,在那一年的圣诞节的前四天,猝死于冠心病,了却了悲剧的一生。人不能作。
08
《江河万古》
许倬云
许先生以非常宏阔的视野,重新叙述了中国历史和文化发展的脉络,从“远古的中国“,”中国的中国“,以至”东亚的中国“,进而到”世界的中国“。
这些老人家写的史书,充满感情,他自己在序言中写道——
“本书是这一代中国人撰写的历史,也就是中国文化成长发展的故事,以及对这一故事的解释。在这一故事中,随着历史的进展,中国文化的内容与中国文化占有的空间都不断变化;由以黄河流域为核心的’中国’,一步步走向世界文化的’中国‘“。这种拓展,不仅仅是地理空间,还是文化空间,加之各个期间的不同制度,多样的艺术和技术进步,不断外溢,吸引了周边地区的加入,以致全球的关注,”正如广场上的活动,可能只是几个人之间的谈话,逐渐吸引了附近别人的参与,经过几度转折,竟聚集为不少的群众“。
五千年的风土文化、典章制度,许倬云先生把他对文化中国的感情,都写在这四十万字里了。书的最后一张是”百年蹒跚(19 世纪中叶—20 世纪中叶)“,着重写了他成年后的故乡台湾,在历史大河中的不断跌宕沉浮。
有一段文字,真挚优美:
走进台湾的闽南聚落,就如踏入厦门或泉州附近的村庄;走进台湾的“客庄“,就如同踏入广东梅县的客家村。他们敬拜祖先,记忆先人的郡望堂号;他们唱山歌、听南管、练八家将;他们祭祀妈祖、保安大夫,清水祖师那些原乡的神祗。他们养生送死、扶老长幼、胼手胝足,已在这一新家落户生根,歌于斯、哭于斯、聚国族于斯。
真是烟波江上,日暮乡关。
09
《当代政治学十讲》
阎小骏
作者是一位年轻的政治学学者,一路北大哈佛读到博士,现在香港大学任教。
这本书算是一本政治学的入门著作,讲述了人们如何在政治生活中互动,公共事务应该以什么规则运行,中心问题是,“政治权力如何产生、如何发展、如何具有理性,以及它在现代社会中怎样被分割、分配及代表“,还有如何传递等严肃的学术问题。
早期的政治学,更多的是描述性研究,而今天的政治学者,试着是它成为一个具有”解释力“的学科。亚里士多德说,“人是政治动物“;孙中山说,”政就是众人之事,治就是管理,管理众人就是政治“。
我们大都对社会公共话题很有兴趣参与,但是 ”现实中,公众的意见往往是未经深思熟虑的,也经常前后不一“,做一些基本常识的再补课和自我教育,在这个时代,特别重要。
10
《阅读有益身心健康》
余华
这是一本余华的散文集,或说是阅读评论集,其中收录的文章大多写在二十年前,谈到了他喜欢的那些伟大作家们,川端康成,卡夫卡,福克纳等等等。
他说“我对那些伟大作品的每一次阅读,都会被他们带走。我就像是一个胆怯地孩子,小心翼翼地抓住它们的衣角,模仿着他们的步伐,在时间的长河里缓缓走去,那是温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
书中的每一篇都很耐读,有余华对那些作家的个人体验,还有他自己的精彩句子:比如他在德国杜塞尔多夫的老城区里,看到海涅的故居,他描写道, ”比起它身旁已经古老的房子显得更加古老,彷佛是一张陈旧的照片,中间站立的是过去时代里的祖父,两旁站立着过去时代里的父辈们“;
他讲述霍桑的童年生活十分忧郁暗淡,直到妻子索菲亚进入了他的生活,”像是残破的小屋被技艺高超的工匠重新修葺 ,然后人们在《红字》里读到了一段段优美宁静的篇章,读到了在《圣经》之前就已经存在的同情和怜悯,读到了忠诚和眼泪“。
余华小说写的好,人也风趣,有一次在意大利,邀请方特意安排了一场先锋学术活动,让他和维罗纳地区的精神病院中的病人进行一场文学讲座与对话。最后的问答环节,有个病人问他,在中国做一名作家怎么样,余华说,挺好的,可以晚上睡觉,也可以白天睡觉。读到此处觉得,阅读“有益身心健康”这个事,看来是真的。
11
《科学 哲学 常识》
陈嘉映
只能老老实实的承认,这一本是没有看懂的。陈嘉映老师,是首师大的哲学教授,也凭借自学入门的德语,翻译了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以及维特根斯坦的《哲学研究》。
这一本书,是陈老师的代表作,“既是对历史上人类求知历程的回顾,也是对知识之本的追问”,讨论了人类随着大量科学(数学、物理)认识的推进,认识论及思想领域的革命。
虽然整体没有读懂,但是其中有些讨论,是很具启发性的:比如关于数学,其对认识的推动是极大的,因为数字不象征任何东西,本身没有内涵,它们之间是纯粹的外部联系,数学可以在没有人的干预下,“进行长程推论而不失真“;
关于苏格拉底,他是要通过对话来发现真理,而不是通过与智术师辩论来证明真理,柏拉图进一步将辩证法 dialectic 从一种说服术,转化成在对话中发现真理的方式,”这样一种不事先认定真理而让真理作为自由思考的结论出现,是哲学—科学思想最根本的本质“;
关于哥白尼的日心说(或称为地动说),其意义在于,我们将相信被数理理性证明的结论,即使这些结论和我们一贯”常识“完全相悖,这是历史上第一次由于技术性的发现,而修正思想根源中的错误。
很多年前,读他写的《<存在与时间>读本》,也没有读懂,甚者都没有读完,从这个意义上说,可能自己还是进步了的,但毕竟我们只能学习到我们可以学习到的。
12
《西藏的寺庙和佛像》
金申
本来是为去西藏旅行做准备的读物,买来发现,又是一本“大家旧书“——一位知名学者方家在早年写的著作。
作者金申先生是藏传佛教美术、塑像方面的大家,当年他在包头插队时,各处调研寺庙,收集整理资料,四十多年前,“在内蒙古搞这门学问,基本上可以说问学无门“。而且文革中,这些寺庙也受到不同程度的破坏,只能依靠尚存的规模和塑像、壁画的遗存来研究。
作者一定是对这一小众冷门的学问,真心实意的喜欢,我们也能看出这些今日有成就的一位学者,青年之时是如何默默无闻的做学问的。
13
《西方文学十五讲》
徐葆耕
作者以前是清华大学中文系的主任,书是写在二十年前了,当时刚刚兴起通识教育,各个高校都请相关领域的名师做系列的讲座,讲稿编辑后成书,文字上保留了口语的生动,但也十分严谨简洁。
主要内容虽然是西方的文学史,但是作者没有罗列书单,或者汇编作家生平故事,而是从文学背后的西方文化和思想推动力出发,讲述文学的源流和未来。感觉作者视角很高,有贯通各家之后的综合感。
比如,讲到文学的起源,用了阿克琉斯的残忍、温良、自尊的复杂性格三角来讲解西方文化起源的个人本位;作者用力士参孙的故事,讲了西方文化向基督教的转向,而到了文艺复兴时期,用但丁的《神曲》,讲现世的教皇如何被嘲笑甚至咒骂,之后的文学里,人们开始回溯希腊的人本传统,直到塞万提斯、莎士比亚和歌德分别在叙事、戏剧和抒情这三个方面达到高峰。
书中当然还讲到了再后来的“浪漫运动“、”现实主义“、苦难的巴尔扎克、宏大的托尔斯泰,以及现代主义中的艾略特、卡夫卡和海明威。每一代的作家,既是在创新,又是在向前辈致敬,福克纳的代表作《喧哗与躁动》就是来自于《麦克白》: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了喧哗与躁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
成不了伟大的作家,读读这本书,也是向伟大作家的一种致敬。
14
《西欧近代画家》
利奥奈洛·文杜里
这本书是陈丹青老师曾提到的,说对他的艺术观很有影响。停印很多年了,只能买了旧版的一套上下册,1979 年一版一刷,特别有那个时代的气息,图片是黑白的,很不清晰,可以想见当年艺术系学生们的辛苦。
文杜里是意大利的美术史家,原作是意大利语写成,中文版由俄文版转译。书中详细论述评价了十八、十九世纪近二十位西方最著名的油画家,从哥雅直到梵高,以及对他们一生中重要作品的评论和比较,精彩观点很多,下面摘抄了一些。
文杜里在本书的最后写道——
“只稍把注意力这么轻轻一转,那就足以使艺术别开生面,那就足以产生出来一种不急于去改造绘画,而且去改造雕刻、建筑、音乐、文学批评的新生力量。今天,在我们看来,这种意向是自然的和必须的,可是当初这种意向却是用斗争、风波、和持续了整整几十年的苦难的代价来实现的。正因为如此,所以应该把 1870 和 1900 年间的绘画时代,称为争取艺术自主权而斗争的时期。”
哥雅:正如古希腊的诗歌是从荷马开始的一样,近代绘画是从哥雅开始的。《陶器市场》使其中每一个农妇如同贵妇一般尊严,使每一件陶器富有夏尔丹静物式的家常趣味的十八世纪优雅气派。
康斯坦博:习作上的每一个笔触都表现出了心灵对自然的干预。
大卫:由于缺少真正的文化,他不论在生活中还是艺术上,都未能走自己独立的道路,他以盲目的热情献身于他所接触到的思想,并且把这些思想奉为教条。大卫在政治上有多么革命,在艺术上就有多么反动。生活本身比艺术更让他感到兴趣,这便是为什么大卫未能、或是很少能创作出真正的艺术作品的原因。
马奈:他生于 1832 年,十九岁时,青年马奈参加了由路易·波拿巴政变而引起的暴动,并被拘留过一夜。当时,每个头脑清醒的年轻人都曾是一个造反派。
莫奈:他喜欢所有使人“眼花缭乱”的东西,他描绘的河水、天空、房屋和树木洋溢着非同寻常的充满战栗的生命感。就其本性看,他是一个幻想家。
雷诺阿:情欲是雷诺阿的基本艺术冲动。他自我夸耀说“乳房是一种浑圆的、温暖的东西。如果上帝不创造女人的乳房,我也许就不会成为画家了“。
塞尚:面对塞尚的伟大,却不能不使人产生一种类似恐惧的感觉;仿佛你进入了一个玄妙的世界—它硕大无比、丰富异常、森严可畏,还有那么一些似乎不可高攀的高峰。给他当过模特的安东·瓦拉贝,在 1866 年 10 月 2 日给左拉的信中写道,“每当他(塞尚)给他的某个朋友画像时,他都好像是为了某种说不出来的委屈而像那个人进行报复似的“。《浴女们》似乎就是一股梦魂和气浪的滚滚洪流,这些形象都是接近音乐更甚于接近建筑。
15
《阿富汗访古行记》
刘拓
刘拓先生是北大的考古学博士,在公共媒体上也很活跃,曾在伊拉克考察古迹时被误抓,我由此关注他,收获很多。今年十月份,他在探访四川阿坝甲扎尔甲洞窟壁画时,不幸遇难,令人十分痛心惋惜,只能读他的书,略表纪念。
书中记述了他 2016 年访问阿富汗时的几大著名古迹,巴米扬大佛,贾姆宣礼塔,阿里墓,以及斯坦因墓,他甚至还去了塔利班的起源地坎大哈。令我有点吃惊的的是,他去这些地方之前,其实都没有对当地的往返交通进行特别准备,大部分情况下,他都要在抵达旅行目的附近的“大城市”时候,临时雇人、找司机、请向导。
大部分的原因是他的目的地地处偏远,信息极为闭塞,比如他 2019 年去阿富汗的贾姆宣礼塔时发现,在签名簿里,上一次来此地的游客已经是 5 年以前了,也就是说,整整五年,那里除了当地人,没有来过任何外人。还有时候,他预算拮据,旅行时间有限,以致旅途中的惊心动魄。
最近十年,从我的阅读经验来看,有越来越多的内地国人、学者、作家,比如郭建龙、刘子超,开始探索世界上不那么为人所知的角落,不仅走的远,而且都一支健笔,以中国人的视角,打量我们的物理边界和知识世界的边疆,让人想到西方人在 18 世纪 19 世纪做过的同样的努力,而这种努力,也贡献了意想不到却实实在在的繁荣。
16
《南京传》
叶兆言
今年在南京颇住了一段时间,就读了这六朝故地的千年往事,才发现自己对她的陌生。
这里是楚威王的金陵邑,吴主孙权的建康城,东晋“过江诸人“的伤心之地,出过三位后主:陈后主陈书宝、吴后主孙皓、南唐后主李煜;唐代颜真卿、画《五牛图》的韩滉、王昌龄都在南京做过地方长官,李白关于南京的诗歌竟然有七十多篇;
到了宋代,王安石三次做过江宁知府,从江宁任上升迁至汴京做宰相,死后葬在江宁,前后在南京二十余年;明初的应天府,更是繁华无尽,汤显祖的《紫钗记》、孔尚任的《桃花扇》、李渔的”芥子园“,都出自此地,但到了永乐十八年 1420 年,朝廷北去;
清初 1661 年,才子金圣叹因”哭庙“案,在南京三山街被砍头;曹雪芹的祖父,在这里营造”大观园“;到了太平天国、清末、民国,南京就更是天下瞩目之地了,让后来的读者独自叹息,那些风流故事,都被雨打风吹去。
作者叶兆言,小说家,也是南京人,在南京读书,有这么一本《南京传》存世,算是不枉为南京人了。
17
《背影》
马未都
马未都先生写的追忆故去亲友的文集,其中有文玩界的名家,像王世襄先生、徐展堂先生、秦公先生、王季迁先生,早逝的艺术家,如陈逸飞先生,老一辈的学人叶圣陶先生,徐邦达先生,海外的中国艺术藏家爱好者,像安思远,朱汤生。
这些人,有的马先生交往很深,有的不过一面之识,但经他写出来,都很生动,如在眼前。
马先生是特别有岁月感的一个人,他还说过愿意用所有的收藏,把自己换回到二十岁刚出头那会的小伙子。在封页上,马先生引用了刘禹锡的两句诗,“世上空惊故人少,集中惟觉祭文多“。
18
《追怀生命—中国历史上的墓志铭》
伊沛霞、姚平、张聪
“墓志铭“是中国传统文体中很特别的一类,由生者讲述了逝者的人品操行、社会生活,还经常从中反应出当时的地方世态和文化风俗,薄葬之风以后,对于达官显贵以外的普通人家来说,对逝者最好的纪念就是一篇平实真挚的墓志铭。
而且墓志铭一定要勒碑刻石,传之岁月,这份庄重让作铭者也多了一份敬畏,我们后世读着也是立起庄严。
书中选了从汉代开始到清末两千年间三十篇墓志铭,记述的对象很多样,汉族的将军、鲜卑的王女、经历法难的女道士、契丹国的使臣、明代的徽商、身为旗人的治水专家等。
作者是哥伦比亚大学伊沛霞 (Patricia B. Ebrey) 和其他多位海外任教的中国历史学者,有很多新的眼光和学者的平实视角。
19
《夜晚的潜水艇》
陈春成
这短篇小说集可算是今年的必读书,太好看了。开书的第一篇就把我镇住了,他借博尔赫斯的诗《致一枚硬币》,在神秘与现实之间,想象出了一艘潜水艇,每天的深夜,带着“我“探寻无尽的海洋。
它的细节如此丰富,以致恍若眼前;但情节如此荒诞,又绝无可能发生。让人不断被这两种力量拉扯,陶醉于作者的文字诱惑。
陈春成是位年轻人,在福建出生,现居泉州。在这本书出版以前,并不为人熟知,据说在泉州动物园工作,他本身可能比他的文字还要神秘。而他的文字不仅神秘而且神奇,能“精确地形容出草叶的脉络,流水的纹理,夜半林中的声响,月出时湖面一瞬间的闪光,露水如何滴落,草茎如何弯曲又弹起”(《传彩笔》)。
他说黄昏 “有一种广大的消沉,在那个时刻,事物的意义在飘散,在一点一点黑下来的天空中,什么都显得无关紧要了。你先是有点慌,然后释然,然后你就不存在了“(《竹峰寺》);
他描写钟表师的工作 ”细小的齿轮像星体一样完美的运转着,将时间研磨成均等的颗粒。晶体般洁净的滴答声凭空堆积着,闪烁着无与伦比的秩序美“(《音乐家》)。
这本书中每一篇小说,几乎都同时涵涉了东方和西方的多种意象,道家、巴赫、红楼梦、铸剑、书法、秘密警察,让你带着惊讶,在珍惜中慢慢的读完。他好像是一位以中文作为母语在写作的博尔赫斯,辽阔而若即若离,以千年的文字之力描写远及穹宇的想象,“此刻仿佛在星辰间遨游,探手即是光芒“。
20
《辛亥年》
祝勇
“各区专门派出卫生警官,一律佩戴红十字袖章,监控疫情。同时,北京的街头出现了许多洒水车,沿街喷洒石灰水消毒... ...“。读着作者在 2011 年写的书,才知道,百多年前的辛亥开年,中国北方有一场大范围的鼠疫,以致春节前后的北京城,陷入在不断有人离奇死亡的恐慌中。
那一年,是中国最后一个帝国的最后一年,但刚开始的时候,大家觉得无非”当日四海升平,全年并无大事可叙“(黄仁宇在《万历十五年》中的开篇),谁能想到,在接下来的仅仅一年里,发生了皇族内阁成立、保路运动、武昌起义、汪精卫被释放、梁启超回国、南北议和、清帝逊位、中华民国成立这么多大事。
读历史就会知道,没什么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历史和小说唯一的区别是,小说需要逻辑,有时候真实的历史,却毫无逻辑。
那一年,外面的世界里,美国总统里根出生,挪威探险家作为人类,第一次到达南极点。
21
《把自己作为方法》
项飙 吴琦
“谈话作为载体,人类学作为中介,乡绅作为思想资源,自我作为方法“。这是一本单读的主编吴琦和牛津大学社会人类学教授项飙老师的访谈记录,共有三次,分别在北京、牛津和项飙的家乡温州,讨论了项飙的成长,北大与牛津治学的异同,以及这些年来学术研究的关注点。
书中有很多闪光的观点,比如大学应该是对“例外”而不是“范例”的寻找;长期的历史视角,应该是将当下普通化,而不是觉得历史上的一切都在为今天的终极成就做准备。但是其中也有一些我在我看来很荒谬甚至不解的观点,比如原书中第 75 页中对“红二代”与腐败的论述。
读这些以前不熟悉的学者或作家的文章是很愉悦的,因为可以用高度智识的方式,把你从一个陌生经验,引到另外一个陌生的经验。
22
《唐诗杂论》
闻一多
这是闻一多先生关于唐诗的七篇论文辑录,讨论了宫体诗、初唐四杰、孟浩然、贾岛诸人的诗歌,以及若干英译的李白诗,比如:
Snatch the joys of life as they come and use them to fill;Do not leave the silver cup idly glinting at the moon;The things heaven made, man was meant to use;A thousand guilder scattered to wind may come back again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书中最好的一篇,是《杜甫》,是闻一多作为一位诗人,用诗的语言,来写另一位诗人。
比如,他写杜甫三十五岁以前:
是快意的游览,便像羽翮初满的雏凤,乘着灵风,踏着彩云,往濛濛的长空飞去。他胁下只觉的一股轻松,到处有竹实,有醴泉,他的世界是清鲜,是自由,是无垠的希望,和薛雷的云雀一般。
而三十五岁以后的杜甫:
风渐渐尖峭了,云渐渐恶毒了,铅铁的穹窿在他背上压逼着,太阳也不见了,他在风雨雷电中挣扎,血污的翎羽在空中缤纷的旋舞,他长号,他哀呼,唱的越急切,节奏越神奇,最后声嘶力竭,他卸下了生命,他的挫败是胜利的挫败,神圣的挫败。他死了,他在人类的记忆里永远留下了一道不可逼视的白光;他的音乐,或沉雄,或悲壮,或凄凉,或激越,永远、永远在时间里颤抖着。
可惜文章却只写到杜甫与李白的相遇,我查了很久,后面的部分也没找到,想来是闻一多先生遇难早,没有写完,令人遗憾。
23
这是许知远书写的关于梁启超的历史的第一部,时间跨度是从梁出生直到戊戌变法光绪失势的前夜,那一年梁只有二十五岁。
许知远说,“我越来越希望这三卷本的传记成为一部悲喜剧、一部近代中国的百科全书。我期望它能复活时代的细节与情绪,展现出几代人的焦灼与渴望,勇气与怯懦。”
确实,书中有很久远的味道,在许知远书中常见的高度文学性以外,展现出了“历史的热忱”,还有历史现实的复杂。比如梁启超不断批评陈腐的科举,却又参加了四次会试,以求取晋身之道;又比如,梁启超的《时务报》被指定为官报之后,负责起了审查所有报刊的职责,梁启超要纠正其中的“议论悖谬记载不实者”,被梁厌恶官僚权力,成了他推进变法的必须。
书中写道梁启超幼年时,在家乡广东新会的茶坑村入学,当地学风甚浓、更早的 17 世纪,曾有传教士记述当时的情形:“学校多如牛毛,每个镇的街上都有好几所学校。我们在经过的街上,几乎一直能听到孩童背诵课文的声音“。
清末,不论时局再纷乱,科考一直都按部就班的进行,是全天下之所重,但学童辛苦学习的不过是单调乏味,扼杀想象的课程,一切都是背诵。
努力学习这件事,在我们的文化传统中,是未曾中断的,国家的兴衰成败也并非由学生是否努力、考试是否严格直接决定,知识不可停滞,学习的方式与内容,比学习的辛苦程度,要重要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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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说,长篇小说的写作就像长途跋涉一样,不断的自信和怀疑,最大的困难是将前面的叙述如何继续下去。
过去的两年,对每个人都像在进行一场不知还有多远的跋涉,不知从前的生活还能继续多久,只有阅读,才是小憩,躺在旅途的帐篷中,“仿佛鸟栖树,鱼潜渊,一切稳妥又安宁,夜晚这才真正的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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