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心别老
学者阿多诺和萨伊德,都曾详细且深入地探讨过「晚期风格」(Late Style)这一概念。
阿多诺曾在《贝多芬的晚期风格》一文中提到,艺术家晚期作品中的所谓「成熟」,不同于果实之熟。它们通常不完美,也不甘香,甚至涩口,乍看上去充满裂痕甚至有些丑陋。
而萨伊德在《论晚期风格》一书中,除去贝多芬的例子之外,还提到莫扎特的《女人心》以及让·热内的《爱与俘虏》。
在萨伊德看来,这些创作于艺术家晚期生涯的作品,无一例外充斥着某种复杂与深奥,甚至是死亡的气息。
的确,贝多芬写作于 1825 至 1826 年间的五部弦乐四重奏,以及一部《大赋格》,因其晦涩难解,一直是后世音乐家及乐评人常谈常新的题目。
俄罗斯作曲家斯特拉文斯基认为《大赋格》可以称得上「最伟大的音乐」;而骄傲如华格纳,也曾说过这样的话:贝多芬第十四号弦乐四重奏的第一乐章,充满了「我所能了解到的最悲伤的感情」。
我们且抛开伟大与否不论,单看贝多芬这些晚期弦乐四重奏作品,与他早期以及中期的同类型作品相比,有哪些迥然不同的地方。
从结构上看,这六首作品多用变奏曲式和片段式结构;表意上,与作曲家此前的弦乐四重奏相比,这些旋律则更显得神秘,且更具神圣的、超离尘世的宗教意味。
按照音乐史学者所罗门的观点,贝多芬晚年写作这些四重奏作品的目的,是希望「测试自己超越古典乐派的能力」。
而在斯特拉文斯基看来,前辈贝多芬这些四重奏作品的表达方式,无视和谐甚至对抗调性,「具有相当程度的现代性」。
这不禁让我想到阿多诺文中的「不完美」,以及萨伊德提到的「死亡气息」。萨伊德写作《论晚期风格》时已是垂暮之年,生命将尽,难免其言哀哀,动辄将作品提升至形而上的、精神的层面观照。
在两位学者眼中,那些出色的艺术家在其晚期作品中,都在尽最大可能地抒写生命的残酷与无常,将那完美的假象撕裂开,漏出「反常」与「倒置」的面貌来。
也许,这是艺术家洞明世事后的刻意为之。但在我看来,「晚期风格」其实更像是一个伪命题。有鉴于个体与个体间性情与阅历之差异,我们并无法断定所有艺术家的「晚期风格」都充斥着黑暗、无常及反平衡。
比如马蒂斯(Henri Matisee,1869﹣1954)的那些剪纸作品。
这位「野兽派」代表艺术家在生命的最后十五年里,曾创作出绚烂缤纷,甚至惊心动魄的剪纸艺术品。在我看来,这些拼贴作品祥和且充满律动及生趣,丝毫不见所谓「晚期风格」中悲伤或落寞的气质。
1941 年的一场手术之后,画家马蒂斯再也无法从轮椅上站起来,但这位法国人,并没有放弃艺术这一毕生挚爱。他将画笔和调色板抛开,拿起剪刀和彩色图纸,试图借由全新媒介,重构另一个想像与审美的世界。
如今,我们回看马蒂斯在 1943 至 1954 年间完成的作品,竟丝毫见不到哀伤与哀怨的情绪。那些色彩对撞强烈且构图奇巧的作品,膨胀着蓬勃的生命力,像是替腿脚不便的艺术家,完成了在这世上自在游走并肆意观看的想往。
颜色是马蒂斯及众多「野兽派」追随者的毕生理想。当印象派和后印象派关注光线与明暗,当立体主义注重构图以及点与线的排布,野兽派画家们将颜色视作画布的生命。
马蒂斯的剪纸作品,延续了他此前对于鲜艳颜色的热衷。在 1949 年的作品《舞者》中,我们见到红、蓝、绿三种颜色的强烈冲撞;1953 年的《花束》中,画家将绿色分为草绿、翠绿和墨绿等浓淡不一的多种样貌,又在三色之上添加橙色及黑色,画幅于是更多元,构图也更开敞。
尽管萨伊德在其著作中,将马蒂斯与巴赫、贝多芬和伦勃朗等并置谈论,但我并不认为马蒂斯,与另外三位艺术家的晚期作品具备可比性。
如果将那些剪纸作品的年份遮去,我们甚至无法判断这些张扬而另类的作品,来自一位不良于行的老者。那些饱满到几乎溢出纸面之外的热情,分明来自一个年轻而渴望尝新的灵魂。
有些人老了,灵魂跟着深沉起来;另一些人老了,灵魂却仍然年轻。
本文插图为马蒂斯剪纸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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