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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来到世界,就是为了发声

微信用户2年前 (2023-05-10)诗词类946

有些人来到世界,就是为了发声

偶然发现毕飞宇老师这篇《演唱生涯》,不知出处是哪里。看样子是早几年前写的。


原以为他的散文不多,可仔细找找,除《造日子》里那几十篇之外,还有零星在报刊上发表的,讲的都是过去的事,语调有些忧伤又偶尔诙谐,是我很喜欢的散文笔法


有些人来到世界,就是为了发声


演唱生涯

文/毕飞宇


是哪根筋搭错了呢?1990 年,我 26 岁的那一年,突然迷上唱歌了。


1990 总是特殊的,你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些什么,而我对我的写作,似乎也失去了信心。可我太年轻,总得做点什么。


有些人来到世界,就是为了发声


就在那样的迷惘里,我所供职的学校,突然搞了一次文艺会演。会演行将结束的时候,我的同事,女高音王学敏老师,她上台了。她演唱的是《美丽的西班牙女郎》。


她一开腔就把我吓坏了,这哪里还是我熟悉的那个王学敏呢?礼堂因为她的嗓音,无缘无故地恢宏了。她无孔不入,到处都是她。作为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人,我意外地发现人的嗓音居然可以这样,拥有不可思议的马力,想都不敢想。


有些人来到世界,就是为了发声


我想我蠢蠢欲动了。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我悄悄来到了南京艺术学院,我想再考一次大学,我想让我的青春重来一遍。说明情况之后,南艺的老师告诉我,你已经本科毕业了,不能再考了。


我又来到了南京师范大学,得到的回答几乎一样。我至今都能记得那个阴冷的午后,一个人在南师大的草坪上徘徊。我不会说我有多痛苦,只是麻木。我怎么就不痛苦的呢?


有些人来到世界,就是为了发声


可我并没有死心。终于有那么一天,我推开了王学敏老师的琴房。所谓琴房,其实就是一间四五平米的小房子,贴墙放着一架钢琴。


王学敏老师很吃惊,她没有料到一个教中文的青年教师,会出现在她的琴房里,客气得不得了,还“请坐”。我没有坐,也没有绕弯子。我直接说出了我的心思,我想做她的学生。


有些人来到世界,就是为了发声


我至今还记得王学敏老师的表情,那可是 1990 年,唱歌毫无“用处”,离“电视选秀”还有漫长的 15 年呢。


她问我“为什么”,她问我“有没有基础”。当然,她没有谈“费用”的事,那时候,金钱还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概念,甲乙双方都羞于启齿。


有些人来到世界,就是为了发声


我母亲任教的那所小学,有一把二胡,看完了电影之后,我就把二胡从墙上取下来,依照我的记忆,一个音、一个音地摸。摸上几天,也能“顺”下来。可我并不知道二胡一共有七个“把位”,我只会使用一种,52 弦。


这一来麻烦了,每一首曲子都有几个音符对不上,你怎么摸都摸不到,这很要命。旋律进行得好好的,一个音突然“跑”了,不是高,就是低,真是说不出的别扭。


有些人来到世界,就是为了发声


我问过许多人,也没人知道这是为什么。他们说,其实也“差不多”。可音乐没有差不多,这是音乐特别不讨喜的地方,它较劲、苛刻,没有半点宽容,你要是跑调了,听的人会想死。——我的“基础”就这些了。


王学敏老师还是收下我了。她打开她的钢琴,用她的指尖戳了戳中央 C,是1,让我唱。说出来真是丢人,每一次我都走调。王老师只能视唱:“1——,”这样我就找到了。


有些人来到世界,就是为了发声


王学敏老师对我的耳朵极度失望,她的眼神和表情都很伤我的自尊,可我就是不走,我想我的脸皮实在是厚到家了。王老师没有把我轰出去,也无非是碍于“同事的情面”。


对初学者来说,声乐最重要的一件事是“打开”,它必须借助于腹式呼吸。说出来真是令人绝望,王老师告诉我,婴儿在嚎哭的时候,用的都是腹式呼吸,狗在狂吠的时候也是这样。因为“说话”,人类的发音机制慢慢地改变了,胸腔呼吸畅通了,腹式呼吸却闭合了。


有些人来到世界,就是为了发声


所谓“打开”,就是回到人之初。一旦“打开”,不仅音色变得圆润,音量还可以变得嘹亮,只要趴在地上,完全有能力与狗对抗。我们身体的内部隐藏了多少好玩意,全让我们自己弄丢了。


我已经用胸腔呼吸了 26 年了,要改变一个延续了 26 年的一个生理习惯,这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有些人来到世界,就是为了发声


王老师不厌其烦,一天又一天,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她一遍又一遍地给我示范,我就是做不到。王老师也有按捺不住的时候,发脾气,她会像训斥一个笨拙的学生那样拉下脸来。


是的,我早就错过学习声乐的最佳时机了,除了耐心,我毫无办法。老实说,作为同事,被另一个同事这样训斥,心理上极其痛苦。我得熬过去。每天起床之后,依照老师的要求,我都要做一道功课,把脖子仰起来,唱“泡泡音”。——这是放松喉头的有效方法。


有些人来到世界,就是为了发声


除了唱“泡泡音”,放松喉头最有效的方法是睡眠。行话是这么说的:“歌唱家都是睡出来的”,和爱情是“睡出来的”其实是一个道理。可是,因为写作,我每天都在熬夜,睡眠其实是得不到保证的。


王老师不允许我这样。我大大咧咧地说:“没有哇,我睡得挺好的。”王学敏把她的两只巴掌丢在琴键上,“咚”地就是一下。王老师厉声说:“再熬夜你就别学!”


有些人来到世界,就是为了发声


后来我知道了,谎言毫无疑义,一开口老师就知道了,我的气息在那儿呢。我说,我会尽可能调整好。——我能放弃我的写作么?不能。因为睡眠,写作和歌唱成了我的左右手,天天在掰手腕。


王学敏老师煞费苦心了。她告诉我,“气”不能与喉管摩擦,必须自然而然地从喉管里“流淌”出来。她打开了热水瓶的塞子,她让我盯著瓶口的热气,看,天天盯着看。


有些人来到世界,就是为了发声


为了演示“把横膈膜拉上去”,她找来了一只碗,放在水里,再倒过来,让我拿着碗往上“拔”,这里头有一种矛盾的、等张的力量,往上“拔”的力量越大,往下“拽”的力量就一样大。是的,艺术就是这样,上扬的力量有多少,下沉的力量就有多少。


老实说,就单纯的理解而言,这些都好懂。我能懂。我甚至想说,有关艺术的一切问题都不复杂,都在“好懂”的范畴之内——这就构成了艺术内部最大的一个隐秘:在“知识”和“实践”之间,有一个神秘的距离。有时候,它天衣无缝;有时候呢,足以放进一个太平洋。


有些人来到世界,就是为了发声


哪有不急躁的初学者呢。初学者都有一个不好的心态,不会走就想跑。我给王老师提出了一个要求,想向她学唱“曲子”。


王老师一口回绝了。根据我的特殊情况,王老师说:“前两年还是要打基础。”我一听“前两年”这几个字按捺不住了,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有些人来到世界,就是为了发声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一个人来到了足球场。它是幽静的,漆黑、空旷,在等着我。我知道的,虽然空无一人,但它已然成了我的现场。我不夸张,就在这样一个漆黑而又空旷的舞台上,每个星期我都要开三、四个演唱会。


学生宿舍和教工宿舍离足球场不远,我想我的歌声是可以传递过去的,因为他们的声音也可以传递过来。传递过来的声音是这样的:“他妈的,别唱了!”


有些人来到世界,就是为了发声


别唱?这怎么可能,我做不到。唱歌是一件很特别的事情,一首曲子你就可以上瘾,你停不下来。我的心想唱,我的身体也想唱。不唱不行的。


可我毕竟又不是唱歌,那是断断续续的,每一个句子都要分成好几个段落,还重复,一重复就是几遍、十几遍。不远处的宿舍一定被我折磨惨了——谁也受不了一个疯子在深夜的骚扰。他们只是不知道,那个疯子就是我。


有些人来到世界,就是为了发声


事实上,我错了。他们知道。每个人都知道。


我问他们,你们是怎么知道的?一个年纪偏大的女生告诉我,这有什么呀,大白天走路的时候,你也会突然撂出一嗓子,谁不知道?就你自己不知道。很吓人的毕老师。我们都叫你“百灵鸟”呢。


有些人来到世界,就是为了发声


我不怎么高兴。我怎么就成“百灵鸟”了?一天夜里我终于知道了。王学敏老师有一个代表作,《我爱你,中国》,第一句就是难度很大的高音——“百灵鸟从蓝天飞过”。有时候我也唱的。当我铆足了高音唱出“百灵鸟”的时候,嗨,可不是百灵鸟么。


写到这里我其实有点不好意思,回过头来看,我真的有些疯魔。我一个当老师的,大白天和同学们一起走路,好好的,突然就来了一嗓子,无论如何这也不是一个恰当的行为。


有些人来到世界,就是为了发声


可我当时是不自觉的,说情不自禁也不为过。难怪有不少学生很害怕我,除了课堂和操场,你根本不知道,那个老师的下一个举动是什么,做学生的怎么能不害怕呢。我要是学生我也怕。


一年半之后,我离开了南京特殊师范学校,去了《南京日报》。我的生活彻底改变了,我的演唱生涯到此结束。我去看望我的王老师,王老师有些失望。她自己也知道,她不可能把我培养成毕学敏,但是,王老师说:“可惜,都上路了。”


有些人来到世界,就是为了发声


前些日子,一个学生给我打来电话,我正在看一档选秀节目,附带着就说起了我年轻时候的事。学生问:“如果你是这个时代的年轻人,你会不会去参加?”我说我会。学生很吃惊了,想不到他的“毕老师”也会这样“无聊”。


这怎么就无聊的呢?这一点也不无聊。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不经历“难以自拔”的人,永远也不能理解,有些人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发出声音的。


有些人来到世界,就是为了发声


我喜爱那些参加选秀的年轻人,他们的偏执让我相信,生活有理由继续。我从不怀疑一部分人的功利心,可我更没有怀疑过爱。年轻的生命自有她动人的情态,沉溺,旁若无人,一点也不绝望,却更像在绝望里孤独地挣扎。


20 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去王老师的琴房上过一堂声乐课。说到这里我必须老老实实地承认,我其实并没有学过声乐,充其量也就练过一年多的“咪”和“嘛”。


有些人来到世界,就是为了发声


因为长期的熬夜,更因为无度的吸烟,我的嗓子再也不能打开了。拳离了手,曲离了口,我不再是一条狗了,我又“成人”了。


我的生命就此失去了一个异己的、亲切的局面。——那是我生命之树上曾经有过的枝丫,挺茂密的。王老师,是我亲手把它锯了,那里至今都还有一个碗大的疤。


本文插图为韩国插画师 Lee kyutae 的彩铅作品

本篇文章来源于微信公众号: 美在高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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