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如谜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辛波丝卡有一本诗集,取名「万物静默如谜」。短短六个字,几乎涵盖了这位波兰女诗人的一生,以及她对于世事的远观与洞见。
画家中,亦不乏聪敏如辛波丝卡者,比如俄罗斯画家列维坦(Isaac Levitan,1860-1900)。这位活跃在十九世纪后半叶的浪漫主义画家,早慧且敏感,命途多舛,仅仅在这世上生活了四十年便匆匆离去。
他的作品中,大多只见风景不见人,笔触细腻,关注四时光线变化之于风景的影响,与活跃在十九世纪中期的巴比松画派一众画家的创作风格,颇为近似。
他们描画自然风景,并不单单为了呈现山水林木之美,更是意图在这些安宁无尘杂的景象中,寄托自己出世的、返璞归真的理想。
列维坦《沉默》
列维坦有一幅画作,恰巧以《沉默》命名。画中,一片暗夜情景铺开,天空与河水都是浅灰色的,河堤高出河岸一截,呈土黄色,与画幅右上角的月色遥相呼应。
画家站在高处,俯视眼前这一片空阔寂静,如是视角与构图,依稀让人想起中国传统山水画中的「平远」技法。画中线条都是水平铺展的,独独一棵树抢眼,直立在画幅左侧,似在与半空的月亮对望。
姿态挺立的树,不时出现在列维坦画作中,有时单独一棵,有时成群,一则呼应了北方的气候与风物,二来也打破水平视线,为画面增添一些生动。
在我看来,《沉默》中最值得细味的,是月亮在河水中的倒影。倒影纹丝不乱,可见画中应是怎样无风无浪、安宁无扰的一幅景象。倒影既点题,也起到平衡构图(月亮、倒影与树可视作三角形的三个顶点)的功用。
列维坦《破晓》
至于画家在生命的最后一年创作的那幅《破晓》,同样有树有月,与《沉默》画中意象大致相若,却少了些平衡与安宁的意味,予人摇晃、甚至不安的观感,由此可见构图的重要性。
很多时候,画中氛围甚至作画人的情绪,都要倚靠构图来承载呢。
哈默休伊画作《无题》
如果说俄罗斯人列维坦,透过作品描摹自然风景中的「静默」,那么丹麦画家哈默修伊(Vilhelm Hammershoi,1864-1916)则偏爱于借由冷色调的室内陈设、午后或晨早的光线,以及室内人浸入沉思中的模样,来表达他对于寻常生活中「静默」一词的体会。
哈默修伊关注户外风景诸如山川河湖之类,亦创作风景画作,但数量及知名度上,远远不及他描摹室内情景的作品。
哥本哈根的两处私宅,是他作画的主要对象,而画中时常出现的人物,则是画家的妻子伊达。室内陈设并无特别之处,不过是门、窗和桌椅罢了,偶尔的,在桌上摆一个青花瓷罐,以显出屋中人的审美趣味。画家在这样简雅平淡的空间中描画「静默」,与列维坦一样,需要倚靠构图。
哈默修伊用了大量的直线(水平的或垂直的),为屋中人建构了一处平衡谐和的空间。身处其中的人,要么背对观者、要么低头读信或沉思,常常摆出一副抽离的、无意与看画人交流的姿态,这无疑又加重了画中的静谧。
南朝诗人王籍有一句诗:「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我不知道哈默修伊是否曾听闻这首遥远东方的诗,但他的确将这首中国诗的道理,揉入了他的绘画创作中。王籍用鸟与蝉的鸣叫声,来凸显山与林的清幽,而这位丹麦画家则用光线的亮与活泼,来反衬室内的安宁。
窗户是哈默修伊乐意描绘的意象。有时,窗户出现在画幅显眼处,将室外风景带入室内;还有些时候,窗户并不在画框中,观众只能透过落在室内物件上的光影,推测窗户的位置并想象窗外的风景。
经由一扇窗,户外光线进入室内,而这些落在室内的大小、形状不等的光影,被画家敏锐捕捉到,用来当作解释安宁与静谧的绝佳道具——观者几乎能从那些宽窄不等的光线中,看见细小灰尘的轻舞。
若你玩一个小游戏,将哈默修伊画中那些光影遮去,便会发觉,少了这些活泼生动的色块后,室内的陈设竟变得暗淡甚至无趣起来,更不必说如诗般的静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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