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地都是六便士,她却看见了月亮
我父亲那一辈人的一个共同的情结,就是关于俄罗斯油画的少年情节。这个没办法,文革中间我们的整体制度,不单单是美术,文学、科学这些全都是从苏联那里搬过来的。
而民国那些外来的思潮,无论是西洋还是东洋,基本都被打压了下去。具体的例子大概就是林风眠先生。老先生很多早年作品都被焚毁,甚至为了不牵累自己的朋友,林先生主动把自己当初赠予他人画作要回并焚毁。
文革过后,气氛开明了许多。不过画坛就像一个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有了争斗人就会抱团。你像民国初年的画坛,就有大大小小许多艺术团体。
像王亚尘、刘海粟等人组织的“天马会”;徐悲鸿、张道藩等一批留法学生组织的“天狗会”;庞熏琹、倪贻德等创立的“决澜社”;还有留日的一批人像陈抱一组织的“东方画会”,都很厉害,名噪一时。
丘堤
我们今天讲的丘堤先生就是“决澜社”成员之一,同时也是创始人庞熏琹先生的太太。彼时的中国画坛可谓百家争鸣,各类艺术团体像雨后春笋一样冒了出来。
说来惭愧,我对丘堤先生几乎一无所知。以前只是听过这个名字,也都是在看庞熏琹先生的资料和文章里,知道原来他的太太是一位画家,她存世的画不多,很遗憾我没有见过真迹。
胆气旺,指的是民国时期的女画家对事物的敏锐观察,辅以主观的大胆表现。以及成画过程中肆意汪洋的随性,与收尾阶段里蕙质兰心的素雅。毫不夸张的说,那个时代的女画家们,要论胆气,比现在的女画家要好的太多。
艺术贵在真实,你看见了什么,你感受到什么,你表达了什么,才是艺术家的根本。这点,我们不如前人。做艺术是这样的,你要有个性,是你自己真实的个性,而不是从别人那里拿来或者借来的。在艺术的过程中,如何保持自我是一件很重要,同时也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而如何把自身个性准确表达出来,就更加困难了。
周围有许多朋友画的都非常好。你要论造型、色彩这些基础能力,要超过丘堤、潘玉良这些老前辈许多。但你要论个性,论画品,论对画面的深层次的理解,却是远不及民初这批女先生。
我记得 60 年代,傅雷夫妇因为不堪凌辱,自杀过后要火化。按照当时的规矩,这类右派的骨灰是不能保留的。当时有位女生叫江小燕,与傅雷夫妇素昧平生,但十分佩服两位先生的学识修养,就冒名说自己是他们的干女儿,冒死把傅雷夫妇的骨灰要了回来安葬入土。
后来,80 年代初,已经出了名的傅聪归国,找到了这位江小燕女士,想要报答。江小燕毅然谢绝,只收下了一张音乐会门票。这才是真正的个性,虽千万人吾往矣。
好像说到这,有人会说这是强词夺理,这个我没法解释。但是,我觉得张爱玲的一句话可以辅证我的这句话:一个女子,太四平八稳,端正的太过分,始终是不可爱的。
民国时代的进步女性,是中国禁锢女性意识打破的开端,是一次大的释放,是几千年来女性文化的大爆发。那个年代的女性先驱们,顶尖的各个出挑。作文学,搞艺术,甚至闹革命,真是称得上百花齐放。
就我知道的一些先生,除了丘堤先生的简静素心,像关紫兰的芳华绝代,萧红的清灵巧柔,张爱玲的孤傲冷艳,潘玉良的古韵典雅,林徽因的淡雅宁静,宋氏姐妹的经纬时事,各个都称得上是“我自巍然不动”的大家。
艺术,终究是人的行为,是人对世界观感的主观体现,无论是具象还是抽象,本质其实人在看。所以我们看丘堤先生,在当时画出那样一张装饰感极强的画作,我印象中应该是第一张完全装饰化的中国油画作品,你就明白,什么是民国女性真正的”胆气“。
我们再看看庞熏琹、倪贻德这批当年的愣头青、傻小子,干的真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决澜社”这颗石子砸到水里,可谓激起千层浪。紧跟着后面的“东方画会”,“中华独立美术协会”就跟上来了。像赵无极、吴冠中这批我们所熟知的大师也都身在其中,为中国的当时的美术界注入了新鲜的血液。
丘先生有心脏病,她走的早,去世的时候刚过知命之年。又因为文革十年动乱,作品大都毁坏散失,很可惜。我有时候会瞎想,如果给一些大师再多对付几年,就比如那些因为各种原因早逝的天才,像马萨乔、王希孟,像席勒、梵高,他们能画成什么样子?是停滞不前、江郎才尽?还是画的越来越好,再次提升艺术的高度?很可惜,没人能告诉我答案。
不知道为什么,写到末尾的时候,我脑子一打颤,想起了刘瑜女士在编辑关于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一书书评时候的一句话:满地都是六便士,她却看见了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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