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钢琴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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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俄罗斯人写的音乐,大概真的要有点时间作底。就比如听拉赫玛尼诺夫的话,恐怕二十几岁也还是太年轻。
初听拉赫第二钢协的时候,只顾着注意第一个重复主题,实在是太惹眼了,脑中立刻出现黑夜中大海的景象。当时就很好奇,能写出给人这么强烈第一印象曲子的作者,当时是处在什么样的状态?
再听才意识到,最开始被称为“钟声”的段落起始的有多巧妙。一声一声由远而近,好像大地上晚祷的钟声。没有灿烂的夕阳,暮光是沉郁的红铜色,严峻但是带着丰厚的感觉。古老的蒙着神秘色彩的土地和东正教,每个俄罗斯人都被它们永远牵引着。
拉赫玛尼诺夫跟他姑姑家在一个叫 Ivanovka 的村庄度夏,前后二十年。那里的乡村市集、民俗、农民的歌舞、吉普赛人的传统影响了拉赫一辈子——不管他是否已彻底离开俄国,在政治意义上彻底与祖国断裂。
有年夏天去俄罗斯,现在回想,更明白俄国作曲家、画家的作品里,那股沉沉的气韵和那股漂泊感。“沉”是因为大地,“漂泊”是因为永远在回乡,无处似故地。而由于政治原因流离在外的俄国人,似乎又特别多、特别有才、特别能倒苦水。
拉赫玛尼诺夫 1901 年完成了他的 Op. 18《第二钢琴协奏曲》,此时他刚走出三年的低谷和神经衰弱症,创作欲爆发。就当事情正在逐步变好的时候,他却写出了一个沉厚温柔、充满回忆味道的主题。
第一乐章,”钟声”汇聚在一起滚滚而来,顺势转进第一条重复主题。”钟声”唤起的印象是俄国的土地和传统,这条主题一遍遍重复,铺开,像承接着这种印象,把它细细道来。
此时的音乐就像雾蒙蒙月光下的海浪,不汹涌、不哀痛,就是一个波浪接着又一个波浪。恰似陷入一场回忆,隔着略带疲惫的冷静,满含深情又不知从何说起。
定调之后,乐章进入了柔美带点哀伤、娓娓叙述的阶段。此时脑袋里莫名就出现”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的句子。
每个人都会在面对超越人力和时间的宏大景象,或者就是突然某个时刻泛起这样的情绪吧:美而怅惘,哀而平静,无奈而豁然。名作之为名作,就是因为它能触动这种普遍又难以捕捉的感情。
乐曲中段时有被诟病为”过于松散”,存在不需要或莫名奇妙的段落。其实不如把这看成是”俄国气质”。像那堆厚的吓死人的俄国小说,致力于宏观叙事,恨不得每个细节都用工笔描了。
对于一段珍爱的回忆,一块充满太多感情的土地,当事人什么都舍不得放掉,只好敝帚自珍全装一兜。这部乐曲就是一部叙事散文长诗,连绵不断。
第三乐章结尾倒是与第一乐章终归于忧伤细密的风格不同,恢宏慷慨的叙述,竟然昂扬得有乐观色彩。毕竟是年轻,破事儿终于都过去,人生正要展开新一页的时候。此时距他去国离家,还有 16 年呢。
1917 年冬,拉赫玛尼诺夫借着去瑞典演出的机会,带家人离开十月革命后动荡的俄国。因为匆忙他只带了很少随身物和作品夹,真有点此身孤绝的意思了。还好妻女在,聊以宽慰,但前路未卜大家都是惶惶然,男人怕是还要强作镇定。
火车穿过冰冻着的漠漠俄罗斯大地,去向另一个寒冷的国家,难以揣测拉赫此间的心情。以他自己的信件日记录影等为基础的记录片《Harvest of Sorrow》中,借旁白说出——
年轻的我对另一个更沉重的负担却知之甚少——我没有祖国。我被迫离开了我的祖国... ...现在整个世界都向我敞开怀抱。显然,成功无处不在,但只有一个地方对我紧锁大门,那就是我的祖国,我生命的肇始之地。
海上钢琴师始终是无岸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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