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孩子后,我恨不得摘除子宫
我画最精致的妆容,穿最干练的套装。
我脚下高跟鞋踩响的每一步,都是我杀出来的一条血路。
那个时候的我,绝不相信,十年寒窗,十年锤炼。
我的人生竟同母亲一样,都会被一个小小的子宫牵着走。
为了生孩子在事业最巅峰期急流勇退。
从职场丽人沦落为憔悴不堪的邋遢女人。
丈夫却拧眉谴责我一个孩子都带不好。
滴答,滴答……
窗外又下起来了密密的雨,S市的梅雨季,总是没完没了得令人生厌。
哭闹哼唧了一夜的女儿,终于在天蒙蒙亮时沉沉睡去。
严重睡眠不足导致的大脑极度缺氧,让我整个人晕晕沉沉的,走两步都虚得不行。
去卫生间的路上,路过一块沾满灰尘的镜子。
镜子里的女人,蓬头垢面,眼圈乌黑,麻袋一样的睡袍上斑斑点点,已然分不清哪一块是陈旧的奶渍,哪一块是新沾染上的呕吐物沫子。
不想再看第二眼。
半个多小时后,紧闭的卫生间大门由内打开,走出我格外光彩照人的丈夫。
一身挺括的黑色西装,锃亮的大背头,走近一些,还能闻到淡淡的古龙水味。
我向他发起邀约:“女儿夜里又烧了起来,今天周末,医院人多,你陪我们去吧?”
“我哪有空?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今天我要参加同事的婚礼,还不是普通同事,那可是领导的亲侄子,这个面子总不能不给吧?”
他一口拒绝了我,还不够,又拧眉斥责我:“你说说你,整天就在家带个孩子,我妈还给你搭把手,还能带成这样,我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
他一脸恼怒地瞪着我,眼底的责备像一把从天而降的利刃,一瞬间,我只觉得体内根根神经被挑起,齐刷刷直冲脑灵盖。
又怪我?
备孕不顺利,怪我工作忙,加班多,怪我的卵子留不住他的精子。
产检指标疑似异常,怪我手机玩多了,电脑用多了,怪我拖到生育零件退化才要孩子。
好不容易熬到女儿出生,女儿哭闹不好带,怪我不会哄;女儿头疼脑热,怪我不会照顾;连女儿跟他不亲,怪我不会教。
而他就可以以“孩子又不长在我肚子里”、“我又没有奶”、“我不得在外赚钱养家”,将自己指摘得干干净净,还能理所当然地站在道德的制高点谴责我。
无数个心绪难平的夜里,我都在想,伟大的造物者在赋予女人子宫的同时,还赋予了什么?
哦,是不公平。
听,谴责还在继续:“算我拜托你了,等女儿上幼儿园,你爱上班上班,爱折腾折腾去,现在女儿还小,你一个当妈的,多上点儿心行不行?”
“那当爸的呢?就可以活得跟中华精子库里的匿名捐精者一样是吧?”
“我又没说我不帮你……”
“帮我?”我冷笑了一声,真是滑稽:“孩子是我从娘家带来的吗?随我姓高吗?回头我就教她管你叫吴叔叔。”
“高敏!”
他愤怒地朝我大吼,眼底升起两团猛火,烧得噼里啪啦的。
而我本还有些昏昏欲睡的躯壳,也在第一时间进入一级备战准备。
眼看一对一正式battle的枪声即将打响,买菜回来的婆婆一如既往,秉着帮亲不帮理的人生准则,毫不犹豫地加入了混战。
“大清早的又吵什么吵,我在楼道都听见了,小孩子有个头疼脑热的再正常不过了,折腾出这么大动静,也不怕邻里邻居笑话!
“专家都说小孩子发烧没到39度,在家里物理降温就行了,不用去医院的,医院人多细菌多,反而对孩子不好。
“小敏,不是妈说你,吴迪又不是出去鬼混,人家请他是看得起他,连我这个没文化的老太太都知道,生意场上是要打好关系的,你以前也混过职场,应该更能体谅他才对呀?”
这一刻,我忽然心头一酸,抑制不住地热泪汹涌。
我几乎都忘了,不,不是忘了,是不敢再想。
我不仅混过职场,还曾在职场上大杀四方。
我画最精致的妆容,穿最干练的套装,我脚下高跟鞋踩响的每一步,都是我杀出来的一条血路。
那个时候的我,绝不相信,十年寒窗,十年锤炼,我的人生竟同母亲一样,都会被一个小小的子宫牵着走。
母亲的子宫,是她的囚笼。
小妹出生的那天,我一个人坐在屋外高高的草垛上,屋内时不时传出母亲的惨叫声。
夕阳西下,远处山峦披上晚霞的彩衣,夏风裹挟着声声蝉鸣拂过我的耳畔,久久地回绕在半空中。
父亲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那一年,我八岁,我觉得母亲很可怜。
我怯怯地趴在母亲床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她看起来虚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忽然消失不见。
她怀里搂着小猫似的妹妹,不时轻哄着,又不时腾出一只手背,擦拭汩汩流淌出来的眼泪。
家里的气氛变得很古怪,爷爷整天骂骂咧咧,做什么都摔摔打打的,每一次都吓得我一个激灵。
父亲则长久地蹲在院门口的台阶上抽旱烟,一支接一支,仿佛停下来就不会呼吸似的。
到了晚上,他就卷一床被子,睡在隔壁厢房。
母亲起初还会追着我问,父亲去哪了,后来一听到厢房落锁的声音,就红了眼。
整个月子里,父亲都没有进卧室看过母亲和妹妹一眼,而母亲那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整个月子里都铺满了愧疚与不安。
我每次把饭菜端到床边给她,她都会一脸期待地问我:“是爸爸让你端进来的吗?”
而每次我看她抱着妹妹艰难走动,想去叫父亲帮忙时,她又会立马制止我:“别,别吵爸爸,妈妈可以。”
那时我还不知道母亲生妹妹时伤了身子,以后怕是再难怀孕了,只以为母亲没能生出弟弟,爷爷和父亲生气了。
更不知道,他们正在谋划送走妹妹,然后抱养一个弟弟。
我站在厢房门口,看到爷爷脸上全是不甘:
“当年我就是命里没儿子,特地过继了你给我传宗接代,没想到你也没有这个福分!”
父亲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眉头皱成了山峰。
半晌,才缓缓开口:“实在不行,我也过继一个吧。”
爷爷最终拍板:“那小丫头片子就送走吧,有一个就够够的了!”
我懵懵地听完,又懵懵地回到卧室,懵懵地看了看母亲,又懵懵地看了看妹妹。
然后“哇”的一声,放声大哭,刚刚睡着的妹妹被我吓醒了,也跟着哇哇大哭。
母亲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什么也没有问,只是耐心哄劝了我两句,然后抱着妹妹绕着房间走了一圈又一圈。
抽抽噎噎中,我看到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得从母亲眼中滚落。
后来,我看到母亲抱着抱养过来的弟弟,也这样一圈又一圈绕着房间哄睡。
某种被压抑许久的情绪在黑暗中滋滋膨胀,然后狠狠炸裂。
我猛地跳下小床,赤脚站在地上,指着她怀里的襁褓质问她:“他不是你生的!你为什么也同意送走妹妹?”
母亲僵立在原地,我们安静地对视着,彼此眼里都碎成了花,空气中静得只剩下她怀里男婴旁若无人的吮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只是短短片刻,母亲眼里那些碎成花的挣扎,如潮水一般哗啦啦漫了上来。
“因为你妈没用!你妈生不出儿子了!你妈断了你们老高家的根!你妈欠你们老高家的!”
她单薄得如纸片的肩膀微微颤抖着,我这才发现她本就瘦削的脸颊已迅速凹陷,整个人看上去像枯萎了似的。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她的无能力为,又或者说,是女人的无能为力。
我那拔地而起的满腔怨怼,又在瞬间轰然坍塌。
女儿刚出生的时候,我就病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想抱她,也不想看到她。
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她可爱,我一想到她刚从我肚子里爬出来时,那皱皱巴巴的样子,还有她张大嘴巴,扑过来要吮吸我身体里养分时的模样,就觉得她简直就是一个小怪物。
我有时候甚至都有点怕她。
可我又很自责,我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好妈妈,我好像也做不了一个好妈妈。
所以我每天都会哭,动不动就想哭。
起初,吴迪还会温声软语地哄我两句,可慢慢的,哪怕我的眼泪淌成了河,他也熟视无睹,卷走半张被子,便沉沉睡去。
有一天,女儿哭,我控制不住得也跟着哭,他突然不耐烦得冲我大吼:
“别人家生了孩子都高高兴兴的,为什么只有你这样?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先是懵懵地看着他,几秒后,崩溃得嚎啕大哭,歇斯底里得朝他哇哇大叫。
他冷脸大骂我是疯子,我也觉得我疯了,我除了呐喊鬼叫,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内心那些酸涩得发苦的委屈和茫然,最后还是在大学同学老罗的治疗室,得到了妥善安放。
多年不见,当年那个专业课成绩总拿第一的学霸,毕业后并没有学以致用,反而在心理界也混得了一席之地。
老罗什么也没问,只是给我倒了一杯温热的白开水,很诚挚地问候我:“好久不见,怎么样,当妈妈很辛苦吧?”
一瞬间,我热泪滚烫,一泻千里。
铺天盖地的画面席卷而来,孤独如漫无边际的海水包围着我,我在海面上飘荡着,风往何处吹,我便飘往何处。
怀孕初期,我孕吐得极其厉害,吃什么吐什么,喉咙和食道全蚀坏了,喝水都像在喝玻璃渣。
我每天抱着马桶吐得昏天黑地,回过头,吴迪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的给我抚背,一只手马不停蹄地刷着短视频,脸上是习以为常的淡然。
而不远处的婆婆,则只啧啧心疼被我吐掉的高价营养品。
我被诊断为妊娠糖尿,医生再三叮嘱我控制饮食,婆婆却因为我的肚皮没有小区同月份的孕妇大,逼迫我喝各种油腻腻的汤水。
我耐心解释,各种相劝,也不止一次地求助过吴迪。
而回应我的,是他一脸的无谓:“你也是,装模作样喝一点哄哄老太太不就行了?再说老太太也生过孩子,心里有数的。”
生女儿时出了点状况,胎粪污染羊水,我被迫紧急剖腹产,女儿也被送到了新生儿监护室。
受了两茬罪的我痛得像死过一回似的,而婆婆说的第一句话是:
“叫你们早点儿生孩子不听,自己受罪不说,还害了孩子。”
而吴迪在给我擦了两回身子后,指着隔壁床顺产的产妇说:
“你看看人家在你后面生的,都来去自如了,你这身体不争气呀!”
月子里,孩子夜里总是哭,是我一个人带着孩子。
漫漫长夜,独自强撑着睡意喂奶,独自来来回回踱着步子哄睡,独自举着酸胀得发麻的胳膊一遍遍拍嗝。
我在主卧熬得一日比一日憔悴不堪,吴迪在书房睡得一日比一日神清气爽,面对我的抱怨,他回怼得都中气十足:
“我不养足精神,怎么在外赚钱养家?这一大家子吃什么?”
而婆婆,还在降温的夜里,小声同吴迪抱怨我不体贴,都不知道给他加床被子。
说到最后,我只剩下泣不成声。
老罗静静地听完,等我情绪平复了一些,才开口问我:
“那你后悔生下她吗?”
我张张嘴想说后悔,可在那一刹那,想到熟睡后的女儿,缩在我怀里软软糯糯的小模样,不知怎么的,便再也开不了口了。
他也没再追问,而是用最轻描淡写的语气,问了一个让我最崩不住的问题:
“受委屈了吧?”
矛盾最激化的时候,我和吴迪差点儿大打出手,我指着他和婆婆的鼻子,用全身的力气破口大骂:“骗子,你们全家都是骗子!”
结婚前,吴迪信誓旦旦得承诺会全力支持我的事业。
可结婚后,婆婆催生催得走火入魔,他也只会劝我忍一忍。
那时候,我的事业正处于上升期,高强度的工作常常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可即便如此,我也宁愿躲在公司加班。
因为家里永远都弥漫着各种奇奇怪怪的汤药味,熏得人连连作呕。
因为每天清晨,婆婆都会当着我的面,宛若做祷告一般,捧着公公的牌位痛哭请罪。
还因为她时不时落在我平坦小腹上的凶光,像蛇信子舔着脊背一般,让我浑身不舒服。
我尽可能得忍她,远离她,避免与她产生正面冲突。
她却紧追着我不放,竟然气势汹汹地杀到了我的公司。
当着几十号人的面,各种撒泼打滚,控诉我老板压榨得我生不出孩子,绝了他们老吴家的后,还吓跑了我新接的客户。
我全面性社死。
后来,她更是丧心病狂地跑去普陀山,为求子一路三跪九叩,生生摔折了一条腿。
吴迪也从“你就忍一忍我妈”变成了“你就不能理解理解我妈吗”。
战火由此升级。
我说:“我不是你们老吴家的生育机器,我嫁给你,不是为了给你生孩子的!”
吴迪说:“你嫁给谁不得生孩子?”
我说:“子宫长在我身体里,生不生是我的自由。”
婆婆说:“要自由你结什么婚?”
我说:“是你儿子答应会全力支持我的事业的。”
吴迪:“是,我是答应了,可是你就不能理解理解我妈吗?”
很好,进入闭环,全体沉默。
小小的病房里弥漫着化不开的硝烟味,久久不能散去,凌乱的战场,最后全是伤兵。
或吊着腿唉声叹气,或青着脸气喘吁吁,或红着眼泪流满面。
人总是在不断为曾经的自己买单,后来无数个难眠的夜里,我都会一遍遍追悔检讨。
男人婚前的承诺,尚能说反悔就反悔,婚后那一个个“我保证”,跟放屁有什么两样?
婆婆如果也是妈,那我和吴迪岂不是就成了乱伦?真是天大的笑话。
更可笑的是,我竟然为了一个屁加一个笑话,放弃了升职在望的事业。
我已经回忆不起吴迪是用哪一句话,还是哪一举动让我心软得松了口,我又是哪一刻,哪一瞬间,脑子被驴踢了才答应可以先备孕。
总之,退一步,便得退到天涯海角。
或许工作压力实在过大,又或许我内心本能地逃避生育,备孕过程道长且阻。
生育与工作的双重漩涡,搅得我内分泌彻底紊乱,姨妈来就跟玩儿似的,要么长期不光顾,要么光顾了就赖着不走。
折腾到最后,我的健康都出现了问题。
后来,吴迪捧着他的工资卡半蹲在我面前,声泪俱下地求我:
“就算不为了生孩子,你也不能再糟蹋自己的身体了,我们还要一起白头呢!”
我记得,那一晚,他眼底的泪光分外明亮,像极了鳄鱼的眼泪。
再后来,随着那张薄薄的工资卡月月见底,我们之间抱怨与龃龉的频率也日日增加。
他不满于卡在他那儿的时候,日子可以过得滋润且游刃有余,怎么辗转到我手里,就如此捉襟见肘?
我叫嚣着同他清算产检费、营养费、以及供养一台碎钞机的那些乱七八糟的附属费,一笔笔,避无可避。
争执不下的时候,我忍不住抱怨:
“我没辞职前,赚得可比你多,而且还是公司重点培养的苗子,升职在望!”
“行了,好汉不提当年勇。”他满脸的不屑。
“你们公司要真那么重视你,当初就会给你办个停薪留职,而不是批准你辞职。
“你能让你们公司现在再高薪聘请你,才算你真本事!”
我没本事,我无语凝噎。
抑郁上涌,自此一步步走向更深的噩梦。
最艰难的时候,我求助过母亲。
那时,我因为拒绝喝下婆婆那一碗碗油腻的鸡鸭鹅鱼肉汤,婆婆追在我身后痛斥我自私,只顾自己,一点也不考虑孩子,不配当妈妈。
或许,当妈妈的恐惧就是在那一刻埋下的,只是那一刻我并没有意识到,我只是很想我自己的妈妈。
我给母亲打电话,一开口就是哭腔:“妈,你过来陪我一段时间好不好,我很想你。”
“不哭不哭,还怀着孕呢。”她急急劝我,声音湿湿的,可也黏黏腻腻的:“怎么了,你婆婆照顾得不顺心吗?
“两代人,多少肯定会有点分歧的,你这孩子打小性子就直,要吃亏的。
“妈妈也想去照顾你,可你也知道,妈妈走不开。
“你爷爷老年痴呆,身边离不了人,你侄子还小,也需要人搭把手。”
我浑身瞬间紧绷得宛若一张拉满的弓,一松手,怒火像一枚锋利的箭矢一样射了出去。
“你哪是走不开啊,你根本是就不想走!
“我就问你,我爷爷给过你一个好脸色吗?
“那个什么你所谓的大孙子,跟你有半点血缘关系?这些人承你的情吗?
“别再跟我提什么欠我们老高家的了,这些年我听够了。
“你想还,就尽情得还吧,用你这一辈子去还,用你的命去还!”
多年前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又回来了,年幼的我帮不了她,成年后的我,依然帮不了她。
深陷泥泞的人,不肯伸出手来,我想拉她都无从下手。
从小到大,我眼看她像一棵沉默的大树,在季节的轮回中固执地坚守家园,为撑一树浓荫而默默付出所有。
我和弟弟不光是她一手带大的,饭桌上的一日三餐也是她做的,地里的一季两收也都是她的身影。
除此之外,她还会四处打零工贴补家用,今天去办席的张家帮忙洗碗,明天去盖新房的李家做小工。
就连晚上那点时间,她都要用来给服装厂剪线头,给纸盒场糊小盒子。
她就像一只陀螺,旋转得无休无止,不知疲倦,抽打她的,是一根叫做“子宫有罪”的鞭子。
我念大学的时候,爷爷的老年痴呆症已经愈发严重了,连大小便都需要人照料。
有一年暑假我回去,恰好看到爷爷刚在客厅拉了一泡屎,屁股也不擦,就这么光着腚,傻笑着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
母亲忙不迭地跟在后面收拾烂摊子,已经念初中的“弟弟”叫嚣着让母亲赶快帮他刷一双球鞋,还得用吹风机帮他吹干,因为明天他要穿着去踢球。
我三两步走过去,捡起他那双臭烘烘的球鞋,反手就扔进了臭水沟里。
他登时朝我牙眦目裂,一副要与我决斗的样子。
好在即便父亲和爷爷打小就偏爱他,我也没让他占过什么便宜,他内心深处对我仍存有一丝习惯性的忌惮,终是没敢作为。
母亲见状嗫嚅着想说什么,被我狠狠瞪了回去,我冷冷质问她:“我爸呢?他怎么不照顾爷爷?”
她讪讪地搓了搓手,赔笑着:“你爸哪干得了这些。”
望着她局促不安,甚至带着一丝习惯性讨好的眉眼,内心荒凉得寸草不生。
我强迫她与我促膝长谈,我一遍遍宣告她无罪,她一次次拒绝自由。
最终,我愤然离去,眼不见为净。
后来工作后,更是聚少离多,对她的情感也愈发复杂,时而心疼同情,时而愤恨怨怼,时而又愧疚不忍。
只是令我挫败的是,这些年来,我费尽口舌,她初心未改。
我倒潜移默化中,好像走进了与她一样的死胡同。
老罗问我,当初在事业巅峰期选择激流勇退,真的是因为自己健康也出现了问题吗?
我听到心底“咯噔”一声,有什么东西碎了个稀巴烂,虚假的东西,果然就是易碎。
我拼命摇头,又摇出了一串眼泪。
我从不敢承认,我口口声声嚷着,我的子宫我说了算。
其实我骨子里好像更认同,女人被赋予子宫,迟早是得生孩子的,这是职责,也是义务,尤其是结了婚的女人。
所以当吴迪说出“你嫁给谁不得生孩子”,婆婆说出“要自由你结什么婚”,我的辩驳是肉眼可见的苍白而又无力。
我泪眼朦胧地望着老罗,一腔埋怨:“女人为什么要长子宫?”
老罗冲我摇了摇头,很认真地否定我:“高敏,子宫无罪。”
“嘭”的一声关门声,吴迪毅然决然地赶赴同事的婚礼现场,留下他生命中最对立的两个女人,继续厮杀。
骁勇善战的老太太眼底仍泛着意犹未尽的光芒,一副诚邀我再战三百回合的模样。
我正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女儿的哭声再次扯紧了我的神经。
我折回卧室,抱起女儿,见她眼睛充血,眼角有分泌物,嘴唇干裂,舌头鲜红,全身红疹连成一片。
心一颤,隐隐不安。
整整一天,滴水未进的我,一手挎着大大的包,一手抱着十三个月大的女儿,跑遍了内科、皮肤科、传染科,女儿最终被确诊为川崎病。
一种罕见的血管病,可治愈,但极易引起并发症。
可因为罕见加上与小儿普通感冒相似,很容易被家长忽略而耽搁救治时间。
医生说:“还好还好,再晚点儿就要引起冠状动脉瘤和心机损害了。”
那一刻,我想杀了吴迪母子的心都有了。
天知道,这一天我过得多绝望多无措。
每个科室都说没问题,可女儿的烧非但丝毫不退,各种症状还愈发严重,到最后竟然死死昏睡了过去。
我疯狂地拨打吴迪的电话,手抖得险些拿不稳手机,恐惧密密麻麻遍布全身,一颗心却在一遍遍未接通的提示音中,一点点变凉,一点点变硬。
婆婆倒是一小时前给我打了通电话:“别抱着孩子在医院瞎晃悠了,回来我给用酒精擦擦保准退烧,一天天的瞎折腾什么!”
想起从孕期到哺乳期,她逼我喝的一碗碗偏方,使在女儿身上的一套套远古的育儿经。
我想抽她,也想抽我自己。
静脉注射免疫球蛋白后二十分钟,女儿慢慢睁开了眼睛,朝我挥了挥两条白嫩嫩的小胳膊,奶声奶气地叫唤我:“妈妈,抱抱。”
一股热泪,夺眶而出。
晚上,我紧紧搂着体温终于正常的女儿,躺在医院的单人病床上,和一室陌生患者共枕难眠。
算算我已经近两天两夜没睡觉了,此刻却毫无困意,脑海里那些混乱了许久的思绪,在这寂静的夜里。
一点点,一点点变得逐渐清明。
我一直以为我不爱女儿,我生下她、照顾她、为她所做出的的牺牲,都是源于为人母的责任。
所以整个过程中,我常常崩溃,一度抑郁,还曾无比憎恨过子宫。
可直到刚刚,女儿挥舞着胳膊求抱抱的那一瞬间,我才猛然看清自己的内心。
我比任何人都害怕失去她,我不是不爱她,我只是讨厌因她而强加在我身上的枷锁。
可这道枷锁,女儿给的吗?是子宫给的吗?
不,是吴迪给的,是我自己心甘情愿套上的!
老罗说得对,子宫无罪。
有罪的从来都是人,是自私、没担当的男人,是懦弱、没有脑子的女人。
父亲打电话来问我要人的时候,母亲已离家一天一夜了。
电话那头,又是一个自私男人无能的叫嚣:“反了天了,一声不吭,说走就走,撂下这么大烂摊子丢给谁?
“是不是又是你怂恿的?我警告你,死丫头,赶快让你妈回来,不然我闹得你小家也不得安宁!”
我冷笑了一声,我的小家早就不安宁了。
自从我提出离婚,吴迪日日如此叫嚣,一会儿恐吓我,让我净身出户,一会儿又吓唬我,死都不离,拖也要拖死我。
一度甚至想要用女儿威胁我,可不到半日,又灰溜溜地将哭闹不止的女儿塞回我怀里。
不成气候,却也磨人心志。
电话那头的父亲还在骂骂咧咧,电话这头的我早已心乱如麻,母亲没有来找我。
一个习惯将自己献祭给家庭的人,怎么会一声不吭,无故离家呢?
“你闭嘴吧!我妈怎么会无缘无故不见了,你们找了没有?”
我厉声打断他,咬牙切齿道:“你们到底怎么着我妈了?我妈要有什么事,我跟你们没完!”
弟弟抢过电话,气急败坏道:“她能有什么事?她把家里的钱全卷走了,连我媳妇过门时,她给的金镯子都偷摸拿走了,这叫什么事?”
电话那头还依稀夹杂着爷爷的怪叫声、侄子的啼哭声、以及弟媳濒临崩溃的咆哮声。
我冷漠退出,连“活该”两个字都懒得赠送他们,都乱成一锅粥了,首先想到的,竟然还是指责别人。
三天后,母亲主动现身同我告别。
她站在初夏的黄昏里,天光流转,清风日暖,她身后的鼠尾草和绣球花开得正盛,刚刚修剪过的梧桐树隐隐传来香气,远处市声中夹杂怯生生的蝉鸣。
我喜极而泣,只觉整个世界都亮了。
“死过一回”的母亲,真正地活了过来。
半个月前,她为了领一盒鸡蛋,参加了社区提供的老年人免费体检活动,竟查出乳房有阴影。
她告诉我,人总把“大不了一死”挂在嘴上,可当真正面对死亡时,哪怕只是疑似死亡,那种当头一棒的冲击,足以颠覆一切。
等待病理结果的那些天,她仍像以往那样料理一大家子的琐碎,也仍像以往那样忍受一大家子的各种无端抱怨。
只是,她不再像以往那样麻木而无知无觉了,她脑海里全是这些年我痛斥她的话。
“我爷爷给过你一个好脸色吗?”
“大孙子跟你有半点血缘关系?”
“那些人承你的情吗?”
“你想还,就尽情得还吧,用你这一辈子去还,用你的命去还!”
去医院取病理报告单那天,她给自己放了半天假,一个人在公园的石凳上坐了一下午。
远处马路上的车流如织,眼前的老人们,三五一群围在一起下棋、闲聊,不时有大大小小的孩童跑向她,又远离她。
这个世界热闹极了,所幸,还不急着赶她走。
她紧攥着那张宣告她平安的病理报告单,掩面而泣。
然而,当她踩着轻松的步伐回到家时,等待她的,是一屋子的狼藉,和一大家子的埋怨。
就连她真心疼爱的小孙子,三岁的孩童,都用小胖手指着她,耀武扬威地指使她快去做饭。
她突然就释然了。
即便她真有罪,这大半辈子怎么着也算还完了,难不成还真用她的命去还吗?
他们不配。
当晚,她就悄悄收拾好了行李,第二天,趁所有人还在睡熟,她轻轻带上了门,没回过一次头。
她打算先去看一眼妹妹,这些年,她和收养妹妹的家庭一直保持着偶尔的联系。
从弟媳那拿回来的手镯,原本两只,是她当年的嫁妆,一只我结婚的时候套在了我手腕上,另一只她想交给妹妹的养父母。
然后,她还想去唐山大地震墓园,那里躺着我的外公,她的父亲,那个曾把她捧在手心里的男人。
外婆这一生念叨得最多的就是外公走得太急,没能留下一个儿子,殷实的家产被旁支以无后为由,搜刮一空,母女俩吃尽了苦头。
原来,有些人不是陷入了泥泞,而是一直生活在泥泞里,她不是不愿意走出来,而是她不知道自己深陷泥泞。
最后,她拉着我的手说:
“你外公一生随军打鬼子,看过祖国不少河山,我被困了大半辈子,现在自由了,也想去看看。”
之后听闻我的婚姻问题,她又改变了主意,在电话里宽慰我:
“别怕,我哪都不去了,明天就回去给你带孩子,你上班去。”
我的眼眶又湿润了,但最终拒绝了她。
我相信,她能走出囚笼,我也一定能挣脱枷锁,我们都会走向自由。
我重返职场接的第一个客户是老罗介绍的。
一个比我还小几岁的年轻妈妈周琳琳,她因前夫出轨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
最糟糕的时候,曾差一点儿抱着儿子从楼上跳下去,也因此失去了儿子的抚养权。
好在她遇到了老罗,治好了她的病,也好在她有一个很爱很爱她的父亲,拿着老屋的拆迁费,全力支持她夺回儿子的抚养权。
这场官司一度毫无突破口,直到她前夫的新任妻子也怀孕了,我带着女儿去见了他一面。
他早已为人父,育儿的艰辛也随着儿子的长大逐渐淡忘,可当他看到我被年幼的女儿折腾得手忙脚乱时,还是微微蹙了蹙眉。
加上他的新任小娇妻,远不如前妻懂事能干,听说孕期就折腾得他够呛,大儿子也一直别别扭扭,让他头疼不已。
官司打赢的那天,我正带着女儿和周琳琳一家吃饭庆祝,母亲打来电话邀我第二天去车站接她。
“走了一圈,想看的都看了,现在就想回到女儿身边,看小外孙女。”
末了,她还加了一句:“这回是发自内心的。”
我笑笑,将手机递给女儿,一字一句教她:“说,欢迎外婆。”
此时我已经带着女儿和吴迪分居快三个月了,期间拉扯,自是艰难。
可这一战,我坚决不会再认输。
有了母亲帮我照看女儿,我彻底回归职场。
再套上昔日战袍时,我感到了内心久违的震颤。
我端详镜子里的自己,眼角多了几条皱纹,所幸眼底的光已经一点点回归了。
我不知道这一回会遇到什么,又会被什么样的枷锁束缚,但我深信,这一回,我不会再轻易放下手中的武器了。
那个大杀四方的高敏,回来了!
主播:渭轻/绿洲
编辑:阿菁

我爱了一整个青春的男孩,比旷野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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