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道五十三次
我看到有人一提起北斋和广重,就搬出永井荷风的话来,说“北斋的画风强烈硬朗,广重则柔和安静”。读潘力教授的文章,他也这么认为,北斋刚,而广重柔。
可我不这么想。北斋和广重就像李白和杜甫,一个豪放,一个沉郁。谁比较硬?我看还是广重比较硬。
广重的画里有气场。看广重,常感到胸中积郁了一团气,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看《名所江户百景》,以为是高视点的眩晕感和前景障碍制造的压迫感,可是看到《东海道五十三次》,那些构图很平稳的,也有这种感觉。
又把《东海道五十三次》反复看上几遍,发现那些触动我的,往往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都在有意地聚气。
比如《平塚绳手道》这一幅。这个送信的人,跑得很快,对面的两个轿夫,走得不紧不慢的,他们在这条小道上遭遇了,好像两种不同的力量,马上要碰撞了。
可是两方并不是对抗的关系,只是过路之人,干什么要碰撞呢?因为广重在他们两边画了两棵树,把左右都封死了,他们只能前进,只能对抗。这么清幽旷远的一片天地,好像无一处可着力,所有力量都凝聚在信差和轿夫之间,被这两棵树死死抱住,出不来,激荡着,而画面就定格在这一瞬间。
《沼津黄昏图》也是,画面的中心是背天狗面具的男人,广重在他周围紧紧地画了四棵树。
当你看到这幅画时,先是被这个人吸引,然后气息被封闭在四棵树构成的更小的空间里,在平远中猛然感到深邃。
《由井萨多岭》这幅图里面有两组关系,山上的人在和远处的帆船招手,近处的怪松在和富士山对望,招手是刹那间的事,而对望是永恒的。
我们看在这四个主角之间,有一片空白的区域,这是海,也是气场。我们的目光在这个空间里环绕一周,走到哪里都有回应,都受到了鼓舞,得到了勇气。
下面这幅《关本阵早立》也是同样的道理。
为什么要立这根杆子?加强纵深感是其一。其二,我们看,加了这根杆子,构图就变成了十字型。
左边的人群对着右边的树丛,后边的人群对着前面的杆子,四面都照顾到了,像布了一个阵,目光只能在中间游走,找不到出路,因此感到茫然不安。
类似的,还有这幅《赤阪旅舍招妇图》中芭蕉树的用法。
还有些布局藏得深些,比如下面这幅《庄野白雨》。画中的竹海很有气势,竹梢有如浪涛,感情深沉内敛,我一直想不通那种内在的力量来自何处。
后来画的名字提醒了我,是白雨。前景的白雨和后景的竹涛,组成了一个完整的空间,两种自然之力最终达到了平衡。
在其他一些图里,一旦广重把这股气放出去,就会产生一种强烈的指向,一种强大的力量。钟老说,聚完气可以发波,这非常形象。
比如下面《宫·热田神事》,这幅画里前景的鸟居和远处两堆篝火,有一种“策足先据要路津”的感觉。上来先守住了前后门户,让人马只能从旁涌出,特别显出一种人欢马乍的精神。
据我观察,摺印的时候,鸟居和篝火的颜色往往是一致的。像我买的一种复刻版,就是印的红色,这说明它们确实有内在的关联。
最后放上这张《吉原左富士》,也是整个《东海道五十三次》里我最喜欢的一幅。
这幅画太神秘了,有一种无限时空的感觉,像一条空间跳跃中的隧道,像有吸力一样,让人一路向前,向着那虚空的、重叠的、未知的世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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