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所动,即知物哀
有时候我们要懂得欣赏一种“一碗白粥”的美,因为越是白粥,则越见功力、越是难烹。而“物哀”其实就像日本文化体系里的一碗白粥,寡淡、渺然、清白,但有时遇见极惊喜纯熟的一碗,则会让你瞬间忘了许多过于矫饰的色彩。
18 世纪的日本学者本居宣长,是物哀理论的重要奠基者。他认为物哀的理念起源于 8 世纪的日本文学,并于 11 世纪出现的日本长篇小说《源氏物语》中达到最高峰。如今,物哀已是日本文学、诗学、美学理论中一个重要概念,多年来在日本人的现代生活中,也处处有其影子。
物哀在某一层面可理解为“哀伤、可怜、淡淡的忧郁”,但它的意思当然远不止于此。据本居宣长论述,“哀”的意思在最初是人的各种情感,同时又是一种唯美的感动,超越了是非善恶。正所谓,心有所动,即知物哀。
日本人喜欢看樱花,一在其美,另一在其转瞬即逝,这也是一种哀的体现。而香港女作家方太初在《浮世物哀:时尚与多向度身体》中说,物哀原是日本人为摆脱中国道教思想影响,而提出的一种独立的美学观点。
在《源氏物语》中,物哀分为三个层次:第一层是对人的感动;第二层是对世相的感动;第三层是对自然物的感动,尤其是季节带来的无常感。
比如《源氏物语》中,开端皇帝对逝去嫔妃桐壶更衣的极度悲伤的怀念,就是第一层的物哀;而在“雨夜品评”一节中,把女子按出身、才艺、容貌来分类品评,又颇有世相的哀;源氏和明石姬在吉明神社相遇时的“夜幕渐晚,正是晚潮上涨之时,鹤于湾中引颈长鸣,凄厉之声催人泪下”,则是很显然的第三层物哀了。
可以说,物哀更多像植根于日本人心中的一种感受。这种感受并没有极大的欣喜若狂,也没有极痛的刻骨铭心,而只是一抹淡淡的宿命感,以及在这淡淡的宿命感中,所凸显的辽远而纯粹之情。
这种感觉更多的是要靠情绪去感受自然,亦即中国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因而所有景色在所有人的眼中,都是主观的。
物哀在日本服装界也有余韵悠远的渗透。三宅一生的“褶皱”、“禅意”几乎是一种呼之欲出的直觉性哀感。设计师在用色上偏冷色调,对黑、灰等晦涩彩的偏爱,也使得大部分作品极为消极阴郁。
同样的,设计师川久保玲的刻意松开织布机的螺丝,使成品无法估计最终形态,以及她的“千疮百孔”,都是一种很明显的物哀。
浮世绘也是日本一种特别体现物哀之感的作品。在日语中,“浮世”与“忧世”同音,意指厌世。浮世绘中最具辨识度的《富岳三十六景》之“神奈川冲浪里”,从色调上看有一种很明显的物哀感。但是,其翻滚的波浪所呈现出的那种奔放,又充分言明了物哀的含义,远不止哀伤而已。
其实辽远的居酒屋文化,也一直有种“哀”的气氛。在日本,无论是什么样的居酒屋,或热闹,或清冷,或位于闹市,或远居小镇,它几乎都可以说是最浓烈的,体现日本人与物关系的一处场景。
居酒屋中深夜不归的人,本身就有着某种无奈、寂寥,或内心太过独立以及太清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不过是现实生活中始终不可得罢了。那些关于生死,家庭,欢乐,落寞,其实在一座小小的居酒屋,都可呈现。
物哀的直接延伸还有能乐。初听能乐的人,应该都会为其悲怆诡异的调子而惊诧。第一次听有可能让人感觉,怎么这世界上还会存在这么诡异的声音。但听久了,却能听出一股子真正低回的哀沉。
与中国某些戏曲,也能无端使听者坠泪一样,能剧是将日本物哀美学融会到声音里的一种展现。那种“知物哀”的人情,并不是从宗教教义和伦理社会中生产演化来的人情,更近似于一种先验感知。
本居宣长在《紫文要领》中说:最能体现人情的、莫过于好色、因而好色者最感人心,也最知物哀。”这种观点和《源氏物语》是直接相关的,因为《源氏物语》基本就叙述了一个长得很美的贵族公子和他周围人不停、不停、不停寻花问柳的故事。
而物哀文化的这一特点,似乎仍很大程度上影响着今天的日本文化。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一段时间曾因性描写过多而被众多中国家长列为禁书。但是真的,如果砍去那些情节,整本书也失去了必要的美感。日本是世界上最成功地将“性”变成产品的国家,这与这个民族骨子里分不开的“物哀”观念,或许有某种关联。
物哀的另一极端是自杀美学。世界上那么多民族,但似乎唯有日本,才把自杀当成一种艺术、一种美学的终极旅程。既然一切美好终将消逝,那么一切美好,也唯有死亡可以祭奠而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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