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尽的管平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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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思想、文化、艺术中的有些成就,其实是很难去进行分析、解说的。比如书法中的王羲之、绘画中的梵高、文学中的苏东坡、音乐中的莫扎特,比如《圣经》。
如果说我尚有胆气,对琴文化的诸多方面说三道四的话,说管平湖先生的艺术,就十分地没有底气了。但因为热爱,因为迷恋其仰之弥高、俯之弥深的境界,不说,不能表白一种情感。
而且,我个人认为,管先生的琴,代表着古琴艺术的最高境界,谈古琴不谈管平湖,是极大的缺憾。所以,勉力说一说。
管先生名平,字吉庵、仲康,号平湖,自称“门外汉”,江苏苏州人。清代名画家管念慈之子。生于一八九七年二月二日,卒于一九六七年三月二十八日。
管先生的琴风,如果用一个字概括,那就是“清”。“清”,在明清文化,常常只是一种平和雅致的趣味,这种雅趣当然也能远离悲苦,但不免让人触摸不到内在的悲怆。而管先生之清,将这种内涵引向于“清壮”,成为哀而不伤的境界。
这一方面与管先生的大悲悯、大关怀有关,也与琴曲题材、内涵多山水情抱有关,与管先生重要的打谱多早期琴曲有关,也与管先生的手法有关。
管先生打谱的成就,举世公认。只要稍加分析,就不难发现他所打的谱子多为早期琴曲。《幽兰》取自《古逸丛书》;《长清》、《离骚》、《白雪》、《广陵散》、《获麟》、《大胡笳》据谱为《神奇秘谱》。
这些早期琴曲,保留了大量古指法,风格、趣味,与明以后有很大的差异。这种改动,其中也不乏管先生自己的增删。这正是古琴文化的特点,在最高意义上体现了打谱的价值。
管先生右手出音,力度大,劲健清刚,显得非常劲拔、开阔,是往远开张而非往里收缩的。但因为管先生右手指甲不好,几乎没有没有甲音,出音便特别的沉厚,在峭拔的同时,不致于粗厉。
古指法用得多,必然变化多,这难免造成细琐,而管先生右手出音既古拗,又在音量上非常统一,始终保持气格上的清正。
管先生左手取音的特点也非常明显。吟猱多用方直而极少用圆柔,而且均是“有板有韵”,有十分严格的规矩。这便化繁为简,使旨在取韵的复杂的吟猱,有了统一的个人语言。
我们知道,古琴取音不易一下子找准本音,所以要借助绰,渐至本音。管先生能直接按准本音,这当然与他无与伦比的功力有关,是一种自信的表现,但我认为这更是由管先生对古指法的尊重、由他清劲简明的性格趣味决定的。
与此相关,管先生弹琴的音色、轻重的变化不大,对比小。听惯了西方音乐的人,可能觉得这种音乐比较单调。其实,这正是中国艺术的特点,它避免了那种激动的表情,使得情感深在,生动而不过敏,古朴而不枯槁。
在今天看来,不懂简谱、五线谱的管先生,在当时录音、辅助记录很差的条件下打成那么多大曲,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须知,这些琴曲,别说“从无到有”艰苦异常地打成功,即便是一个有相当水平的琴家,照着管先生的录音和整理谱把它们全都熟练地学弹成功,也是非常不易的。
古人论山水画,有将画家分为逸家、作家者。所谓逸家,即王维、荆浩、关仝、董源、巨然、元四家等天才纵逸的画家;作家即李思训、李昭道、赵伯驹、马远、夏圭、戴进等长于功力者。而兼逸与作之妙者,为范宽、郭熙、李公麟等。
前者大致是具有极高天分的艺术家,是开派立宗的人;后者为功力深厚扎实者。只有极少的艺术家能够综两者之长。管先生,可以说就是兼逸与作之妙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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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文化”在管先生身上是活的积淀、活的体现,他不是生活在优雅的诗文中,而是生活在生活中。他的琴,植根于中国活的传统中和他自己的生命、性灵中,其清新与自然,有如种子破土而出。
管先生的琴,不是舞台表演化的,不是庭园式的,而是万壑松风,是大河宽流,是孤云出岫,是清朴之人立于苍茫天地间的磊落与坦荡。管先生,怎一个“清”字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