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逃离的山,是我归来的路
“小湖,我要走啦。以后,可能很少能回来看你了。”
姐姐穿着她“新爸爸”买的彩虹色雨衣,在我身后炫耀般地说道。
几天前,“新爸爸”出现在我家门口,说会带走我们俩中的一个,离开这座大山,去大城市生活。
姐姐李小海求了爸妈很久,最终她成为了被选中的人。
“你已经是28岁的人了!你到底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丈夫将水杯砸向地面,碎成无数片的玻璃砸向我的脚边,我下意识地往后一缩。
这是结婚多年以来,丈夫第一次对我发这么大的脾气。
一切的缘由只是因为,我想要抛下刚上幼儿园的女儿和工作繁忙的丈夫,跑去圆自己的支教梦。
一个在他看来荒唐又幼稚的梦。
是啊,他也知道,我是费了多么大的力气,才走出那些封闭枯槁的大山。
如今终于在大城市拥有一个窗明几净、幸福圆满的“家”的我,本不该再对那种地方有一丝的牵挂。
可是……
“妈妈……”女儿奶声奶气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
我和丈夫扭头看向打开一条缝的房门,女儿的表情满是担忧和害怕。
“对……对不起……”
丈夫看着满地的玻璃碎片,自知情绪失控,俯身低头收拾起来。
我走向女儿,抱起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转向背对丈夫的方向。
“小雨,今天在幼儿园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吗?”
小孩子的注意力果然很容易被转移。
小雨马上打开了话匣子,讲起了今天在幼儿园上的课和新交的朋友。
“妈妈,今天的音乐课上,阿豪给我们表演了架子鼓呢!”
“那很厉害哟。”我顺口应道,目光望向窗外阴云密布的夜空,思绪还飘在刚刚和丈夫的争吵上。
“我也要学打鼓。”女儿说。
我回过神来,对着女儿温和地笑了笑。
我如今的职业就是鼓手,没想到女儿想“子承母业”,也对鼓有这么大的兴趣。
我说:“好啊,等这个周末,妈妈带你去我的工作室里打鼓。”
“不嘛不嘛,我今天就要学。”
“乖宝,今天时间不早啦,工作室的哥哥姐姐们也要下班的。”
“可是咱们家不就有鼓吗?”
“嗯?”
女儿在我怀里挣扎了几下,示意我放她下来。
我不明所以地照做。
女儿“蹬蹬蹬”踩着可爱的小鞋子跑进我和丈夫的卧室,不顾地板的灰尘,双膝跪地爬向床底。
“小雨你快起来,多脏啊!”我连忙走上前去。
女儿从床底费力地拉出了一个纸箱。
她学着大人的模样拍了拍上面的灰尘,然后打开了箱子。
下一秒,我向女儿伸出的手,像触电般停滞在半空中。
箱子里是一个旧旧的军鼓和有些生锈的吊镲,当然还有一个同样破旧的鼓槌。
那是我10岁那年生日,姐姐从城里寄回来的礼物。
女儿不怕脏,抱起鼓来到我面前,拿着鼓槌跃跃欲试。
有一瞬间,我记忆中10岁时的自己,和面前的女孩重叠在了一起。
我蹲下来摩挲着那已经“伤痕累累”的鼓面。
几秒钟后,我鼻头突然一酸,眼泪不受控制地砸了下来。
身后的丈夫听到了我的呜咽声,停下手中的动作,有些慌张地走向我。
当看到那个箱子后,他什么都没说,叹了口气,从背后抱住了我。
女儿尽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张开小小但柔软的怀抱,用力抱住了我们。
我的哭声在安全感的包裹中愈发失控。
窗外阴郁闷热的天气也像是濒死的骆驼被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一声闷雷过后,雨幕和闪电猛然袭来。
像极了小时候的山雨。
10岁的我站在家门口的山头上,望着那条被村里的人们一脚一脚踩出来的山路。
今天是我的生日,爸妈这一次进城务工前曾答应我,会在我今年生日时候回来。
爸爸还说,会给我带城里的蛋糕,涂着奶油的、甜甜的那种。
于是我就坐在山头等啊等,等啊等。
即使奶奶叫我吃饭,我也只是快速跑回家盛了一碗面,又急匆匆跑回来坐下。
直到天色黑暗,打盹的我终于听到了远处的脚步声。
我猛然惊醒,瞪大眼睛张望。
即使夜幕之下,我已经看不清来人的脸。
但那微微佝偻的身影和一深一浅的脚步,分明就是爸爸的。
但只有他一个人。
我还是高兴地跳了起来,大喊着、像离弦的箭一样起身向他飞奔而去,甚至急到一脚踢翻了仍放在身旁的面碗。
当晚,爸爸、我和奶奶围坐在昏暗的黄色灯光下。
爸爸说,妈妈因为工作忙,这一次没办法回来。
我尽管不开心但还是接受了,随后拆开了爸爸带回来的礼物。
首先是一个小小的蛋糕,像过年蒸的大馒头一样大。
奶油包裹着蛋糕坯,上面画着红色的牡丹花和一只小鸟。
因为舟车辗转的原因,蛋糕有一侧被挤扁了一点,但丝毫不影响它的好吃。
毕竟奶油这种东西,在这座偏僻的大山里,绝对是稀罕的东西。
我在爸爸和奶奶的目光中大快朵颐地吃掉了大半个蛋糕,发出一声饱嗝。
爸爸摸了摸我的头,从身后拿出了第二个盒子。
“这是?”
“这是你姐姐托爸爸带给你的礼物。”
姐姐……
这个词,已经很久没有在我心里出现了。
她刚走的那些日子里,我的心里满是怨恨。
听奶奶说,“新爸爸”一开始看中的就是年龄更小、性格更乖的我。
如果不是她一次次撒泼打滚央求爸妈,也许被带到大城市的人就是我。
可当这种怨恨慢慢消退后,我开始像发了疯一般地想她。
从我出生起,爸妈就出远门务工,一年都难得回来一次。
而奶奶又要忙着农事,她才是那个陪我最久的人。
我们一起爬山,一起玩闹,尽管少不了拌嘴和打架,但她永远都是我最亲密的家人。
如今,每天晚上我一个人睡在冷冰冰的床铺上,总是会想念那个陪我蜷缩在一起的温热的身体。
很多次我忍不住哭出来,期盼着哪天她会回来看我。
但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终于知道她说的“很少能回来”几乎等同于“不再回来”。
毕竟在这个交通阻塞、穷到只通了电线都没有网线的山村里,除了每两个月来一次的邮差外,很少会有其他人出现。
当然,姐姐也给我寄过信,每年一次。
信里面通常是歪歪扭扭的字,还会附一张她的照片。
我不认识字,但妈妈认识。
每年她回家时,都会给我念那些信,讲姐姐去了游乐园,吃了好吃的肉,还去看了大海。
她说她在的地方没有大山,只有像大山一样高的楼。
那里的人们就住在那些山顶般高的楼里。
我幻想着她的描述,猜想着那样是不是能看到漫山遍野的蒲公英和牛羊。
每一张照片上的她都穿着我从没见过的漂亮衣裳,站在城市街道或者商铺前,笑得总是很开心。
但她的个子仿佛不再长高了一般,还是矮矮的样子。
我把那些信和照片用浆糊贴在了墙上,每天都看一遍。
爸爸把纸盒推到我面前,奶奶递来比我手还要大很多的剪刀。
我小心翼翼地拆开盒子,里面的东西让我忍不住“哇”一声大叫出来,扑向爸爸的怀里,高兴到打滚。
那是一套漂亮又精致的鼓和镲,还有一个雕着花纹的鼓槌。
我再也不用偷拿奶奶的擀面杖,敲那些废弃的油漆桶、木桩和塑料盆了。
这是我第一次拥有,完完全全不属于大山的东西。
我迫不及待地拿起鼓槌轻轻敲响了鼓面,那好听的声音让我全身一酥。
于是自那之后,鼓取代姐姐,成为了陪伴我最久的亲人。
在每天帮奶奶忙完农事和家务后,我都会搬着鼓爬上最高的山头,对着落日打鼓。
我没有什么旋律的概念,刚开始只是乱敲,后来则慢慢学着奶奶哼起村里的山歌,然后让鼓也打出相似的节奏。
慢慢地,好像鼓声也有了生命,开始和我的歌声合唱,有了好听的旋律。
这样平淡又日复一日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了我十二岁那年。
那年一整年,爸爸妈妈都务工没有回家。
而不管每一次我如何缠着远道而来的邮差叔叔,他都不再拿出姐姐寄来的信。
我哭着问奶奶,姐姐是不是已经忘了我了。
可她只是有气无力摸着我的头,叫我再给炉子添把火,奶奶说她冷。
某一天,我在寒冷中醒来。
往常奶奶应该已经劈好了柴,烧好了早饭。
可今天的房子却寂静无声,也没有一丝粥饭的香气。
我推开奶奶的房门,唤了几声,可她背对着我一动不动。
明明是冷到鼻息都会呼出白气的冬天,奶奶的口鼻旁,却没有一丝气雾。
村里的嫂嫂帮奶奶擦拭了身子,男人们在我的家里进进出出,最后搬走了奶奶,也搬走了我家里的一袋米和一床被子,牵走了家里的最后一只小羊。
我缩在炉子边,用手心手背轮流抹眼泪,看着大人们忙碌,一声不吭。
有邻居家年长一些的女孩子走过来抱了抱我,说我的奶奶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
我对她说了谢谢,谢谢她用这么婉转的说法。
其实我知道奶奶是死了。
像去年家里那头死掉的母羊一样,任凭小羊羔如何拱,一旦倒下后就再也不起来。
最后一个离开的嫂嫂把我带回了她家,给我做饭吃。
我则帮她打下手洗衣裳,生怕哪一天她也像奶奶一样,把我一个人丢下。
嫂嫂说,她托人给我城里的爸妈寄了信。
一个多月后,爸妈回来了。
他们张罗着给奶奶补了一个迟到的葬礼,其实也就是聚集全村的人吃了一顿饭,然后给奶奶刻了个石碑。
爸妈看上去一下子老了很多。
尽管他们还对着每个人笑脸相迎,但一杯又一杯酒敬完后,一向在我印象里稳重憨厚的爸爸,竟然也抱着妈妈当众嚎啕大哭起来。
我坐在宴席的一角,听村里的老人们聊起奶奶的一生。
他们说奶奶也是外来户,是来投奔远房亲戚的。
刚来的时候奶奶还是个小姑娘,手巧心好,是村子里最好的裁缝。
有人也劝她出去找个好地方好人家,可她心疼村子里衣裳总是破破烂烂的娃娃们,于是就没再走。
老人们说,这座山太深了。
来了的人啊,很少能走出去;走了的人啊,就从来不会再回来。
等到葬礼结束,爸爸又要回去务工了。这一次,妈妈选择留下照顾我。
临走时,我终于忍不住叫住爸爸,问他:姐姐为什么很久没有再来信,为什么连奶奶的葬礼,她都不肯回来看看。
他在夕阳下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妈妈抱住了我,扭过了我看向爸爸的灼热目光。
妈妈说,今年年初的时候,姐姐不见了。
他们弄丢了姐姐。他们联系不到“新爸爸”,也没有了姐姐的任何消息。
城市太大了,谁也不知道她跑去了哪里。
有流言说她和城里的小子私奔了,也有人说,她可能被人骗走了。
我气愤地捶打妈妈,想要挣脱她紧紧的怀抱,去找爸爸“算账”。
可当小小的我终于挣脱后,爸爸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远去的山路尽头。
直到这时我才相信,姐姐是真的离开了。
我还是会每天在村里最高的山头打鼓。
我想这是我坚持第二久的事,第一是思念不知去处的姐姐。
我的鼓技越来越好,村里的人们开始在田垄上驻足观望,情不自禁地跟着我的鼓声有节奏地唱起山歌。
运气好的时候,还有鸟儿为我们伴奏。
我本以为我以后的日子也会像这样,把一天重复成一生。
但14岁那年,一个突然的变故改变了我人生的走向。
村里来了两位久违的“故人”,是一对穿着干净衣裳的青年夫妻。
他们背着很多书和笔,还带着很多新奇玩意,比如那种叫做手机的小盒子。
他们是村子里长大的孩子,后来随进城务工的爸妈举家搬迁,去了城市读书。
毕业后,他们恋爱结婚,都当了城里的老师。
等有一定积蓄后,他们决定回村子支教,也算是报答生他们养他们的地方。
村里的老人和孩子们都很欢迎,各家出一点菜和肉,一起给青年夫妇办了一场简陋但“隆重”的接风宴。
力壮的几个中年人几天后就在村子一角搭起了一个屋子,于是我们村子开始有了学校。
所有的孩子们都被送来念书。
姓郭的男老师教算数和画画,姓李的女老师教认字和唱歌。
农事不忙的日子,很多大人们也会跑来倚着窗子听课。
但他们比我们笨得多,粗笨的手指总是握不好小小的铅笔。
我开始认字读书,也开始懂得什么是“音乐”。
李老师唱歌很好听,但她唱的歌我都从没有听过。
有一天下课后我照例在山头打鼓,山下田里的大人们跟着我大声唱山歌。
我沉醉其中,闭着眼睛越打越开心自在。
当我再一次睁开眼睛时,李老师正站在不远处,拿着手机对着我录像。
看我放下鼓槌,她笑眯眯地走向我,鼓励地摸了摸我的头。
“李小湖,你的鼓是跟谁学的?”
我说我跟着山歌学的。
李老师又追问了两句,才听懂“山歌”是“歌”,不是村里的哪个“三哥”。
她还问我鼓是哪里来的,我说是去城里的姐姐送的。
“小湖,你很有音乐天赋,留在这里真的是浪费了。”她迫不及待地拉起我去找郭老师,让我当着郭老师的面又演奏了一遍我自创的节奏。
郭老师听完,眼里满是震惊。
第二天,郭老师取消了原本的课程,拉着李老师进城。
他们说要找个有“网”(但不是村里那种渔网)的地方,过两天就回来。
村里的人们害怕他们是觉得村里条件太差,要一去不返。
于是他们纷纷拿出家里最好的食物,甚至有个嫂嫂要杀掉家里最后一头牛。
可郭老师拦住了她,说他们一定会回来。
不到一周时间,他俩真的回来了。
李老师冲进我家,又抱着我转了一圈。
她拿出手机,给我看了一段视频,是那天在山头录下来的,我打鼓的视频。
她跟我妈妈说,这段视频被她传到了网上,有上万的人给视频“点赞”。
我和妈妈都听得懵懵懂懂。
但妈妈毕竟是去过外面的人,大概也听明白了。
总而言之,就是有很多很多人喜欢我打鼓的样子。这让我羞红了脸。
李老师说,这次回来,只有郭老师会留下继续教书。
她想把我带出去,让我去读书、去学音乐,或许以后可以做个音乐家或者音乐老师。
比起山里其他的孩子,我更有可能“走出去”。
这次回来是想征求我和妈妈的意见。
“去哪里?”我扯了扯李老师的衣角。
“去山外面,城市里。”
有一丝激动出现在我的脸上。
山外面,大城市,姐姐曾去到的那些地方。
妈妈的脸上既有高兴也有担忧。
她们聊了一晚上,天亮的时候,妈妈和李老师走出了房门,叫醒了睡觉的我。
“小湖,你的意见呢?”
我半梦半醒地看着妈妈,她好像刚刚哭过。
“去大城市,能见到姐姐吗?”
李老师笑了笑,诚实地回答:“不一定。但留在这里,是肯定见不到了。”
我望向妈妈,妈妈抹了下眼角,点了点头。
于是妈妈为我收拾好了行李,两大包,一包装着衣服和杂物,另一包装着姐姐的信、照片和鼓。
李老师牵着我的手走上那条熟悉的山路。
在山路的尽头,我驻足回头,望向远处那个山坡。
那里没有人在打鼓,只有妈妈单薄的身影,像是一棵摇摇欲坠的山花。
我从没想过去大城市,需要走那么远的路。
我们步行多半天走出了大山,又拦了一辆拉货的三轮车,开到深夜才来到附近的小镇。
李老师带我在一家小旅馆住宿一晚后,我们又登上大巴车,在摇摇晃晃中度过一整天。
傍晚的火车站,李老师紧紧攥着我的手,拉我挤进绿皮火车。
直到第三天晚上,我们才抵达目的地。
这座城市,既是李老师生活的城市,也是我爸爸务工的城市。
妈妈在我走前,把爸爸的工作地址告诉了李老师。
休息一晚后,第二天一早李老师就带我去见爸爸,他还不知道我来了这里。
其实我心里还是有很深怨恨的,恨他弄丢了我的姐姐,恨他自己也总是很久不回家,把我和妈妈留在那个贫苦的地方,独自来体会大城市的繁华生活。
一路上,我没出息地打量着像山一样层峦迭起的高楼大厦,听着汽车的轰鸣和街道的音乐,贪婪地盯着一扇又一扇琳琅满目的店铺的门。
这里也有很多的小孩子,但他们的伙伴不是牛羊草木,而是手机、车子和同样漂亮大方的其他孩子。
他们让我想起照片上的姐姐。
李老师说,这里的孩子住很大的房子,有很大的学校,打很大的鼓。我很快也会这样。
我很兴奋。
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多人,这么多楼,这么大的世界。
当车子在一处偏僻的城郊停下时,李老师拉着我走进忙碌的工地。
那里有很多满脸疲惫的叔叔阿姨。
李老师拉住几个人打听,然后带着我找到了正在搬运砖石的父亲。
看着他佝偻着腰费力搬起一摞砖,李老师下意识冲过去扶他。
我也下意识跑过去,想要替他分担一些砖头的重量。
可当我试图搬起砖头时,才发现即使我使出最大的力气,也搬不动半摞。
爸爸吃惊地看着我,放下砖头,想要伸出手臂摸摸我的头。
可他的胳膊却痛得无法伸直,手指因为脱力也在止不住发抖。
我的眼泪一瞬间决堤。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山外的世界,也不全是好吃的蛋糕和漂亮的衣服。
爸爸需要随着施工队四处辗转,不一定在这个城市久居。
所以我们吃了一顿难忘的饭后,我被托付给李老师,李老师也欣然答应。
李老师有自己的孩子,在外地读大学,很少有时间回家。
我于是拥有了他的房间,有干净宽敞的床,有一张独属于自己的写字桌。
李老师开始为了我忙碌起来。
她教我如何在城市里买东西,如何用手机,如何开电视,如何坐公交车和地铁。
又过了一段时间,李老师帮我办了入学。
我一个十四岁的人,开始跟着六七岁的孩子们一起上小学一年级。
更令我挫败的是,即使我年龄大,我仍然是其中最笨的那个。
因为对城市的一切不了解,我和同班的孩子们都没有什么共同语言,暗地里被他们叫做“怪姐姐”。
而除了上学外,李老师开始教我音乐。
她不教打鼓,只是教我音乐的理论,教我唱歌。
她说当我学会这些后,鼓技自然而然会上升一个水平。
我的生活被乐理课和文化课占据,于是我很久没有摸鼓。
直到四年级,我成年了。
那年恰逢学校建校50周年,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演出。
我后桌的漂亮女孩有一个节目,是敲架子鼓。
演出前一天,女孩拉着同学们去看彩排,我也跟在大家后面去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完整的架子鼓。
原来我倍加珍惜的鼓,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原来世界上还有那么多种鼓和镲,有那么多种不同的乐器和声音。
趁大家在台下打闹的时候,我溜上台,偷偷敲了敲架子鼓。
而一抬头,后桌的女孩恰好看见了这一幕,她的眼里有一瞬间惊讶划过,随后变成了担忧和害怕。
或许是害怕我弄脏弄坏她的鼓,又或许根本就是害怕身为“怪姐姐”的我。
尽管她很快换上善意的目光。
但我知道那是源于她与生俱来的教养,而不是对我的理解和认可。
我缩回了手,在大家的目光中红着脸跑掉。
那天回家,我鼓起勇气敲开了李老师卧室的门,说我想辍学。
我以为李老师会生气教训我一顿,像我每次学不好乐理时一样。
但她只是把我拉到身旁,问清了我的想法和原因。
我把我与城市、与同学的所有格格不入都一股脑告诉了她。
她只是静静听着,没有打断我。
最后李老师问我:“那你想好,辍学以后要去做什么了吗?去工地,或者回到大山?”
我想了几秒钟,脱口而出:“我想去打鼓。”
李老师想了很久,最后拿起了电话,拨给了学校的老师。
再后来发生了什么呢?
我只能说,连我自己都感觉到梦幻。
真的,像一场暮升朝落的梦一样。
我如愿辍学,开始专心练鼓。
李老师的儿子李沐毕业后回到了家这边工作。
他比我大五岁,了解了我的故事后,也非常照顾我。
任职新媒体工作的他,顺势提出把我包装成“网红鼓手”。
反正我长得不赖(我听到后莫名很开心)、鼓打得好,还有故事。
李老师也认可了这个想法。
她送了我一整套鼓,让我好好努力。
我偷偷把其中的军鼓、鼓槌和吊镲都换成了姐姐送给我的。
然后我带着这些鼓,开始到街道、地铁口、商业广场中心表演,由李沐拍摄视频或者开直播。
也许是李沐的优秀运作,我们的账号比我们预想中火得更快。
我逐渐成为网上小有名气的鼓手,也赚了一些小钱。
在拥有超过十万的粉丝后,李沐拉着李老师和我大吃了一顿。
他喝得醉醺醺的,李老师和郭老师也久违地团聚,喝了不少酒,看得出来他们都很为我高兴。
李沐在喝完最后一瓶酒后,拉着我的胳膊说:“李小湖,今天起,你真的要长大了。”
我也有点微醺,摇摇晃晃着脑袋问他:“什么意思啊?”
他把手机推给我。
他的微信加了很多人,都是各个MCN和娱乐公司的老板,大部分公司都在外地。
“我啊一个人能力有限,也就能把你捧到这里了。
想要继续走下去,你需要更多更好的资源。选一个你觉得最好的公司,然后努力去成为大明星吧。”
“去吧。我们等你回来。”他说。
我看着他微信里那些老板们发来的,充满诱惑的签约条件,一瞬间却有些想哭。
一部分原因是我想不到,我真的从一个山里不识字的小孩,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另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舍不得他们,舍不得这些没有血缘但胜似血缘的家人。
可李老师的一句话点醒了我:“小湖,我知道你心里还有个结,现在是时候去解开了。”
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我想去找到我的姐姐。
从我来到这个城市的第一天起,我就到处东张西望,试图在街道上找到她的身影。
可直到今日,我走遍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在一个商铺和学校附近徘徊,都没有再见到她。
也许真如爸爸所说的,她早已因为种种理由离开了这个城市。
而如果我签约MCN,去更多城市表演和生活,也许总有一天,我有机会再见到她。
辗转思考几天后,我第一次完完全全独立做决定,签约了一家MCN。
公司里有一只网红乐队,尽管不如正式乐队那样出名,但还是有很多很多的粉丝。
我开始作为职业鼓手加入其中,跟着大家各地巡演。
开始有专门的人负责我的妆造,也有专门的老师教我进阶的乐理,甚至还有专门的经纪人帮助我管理工作和生活。
我变得更漂亮,更自信。
有时候在化妆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会感到无比的陌生。
但偶尔也会庆幸,我终于摆脱了那座大山,融入了这个新的世界。
如李沐预期一样,拿到更好资源的我,吸引了更多人的目光,获得了数不清的粉丝和褒奖。
在经纪人北哥的包装下,我的童年故事成为了我身上最大的标签——“山里走出来的天才少女”“辍学追求梦想的女鼓手”“为了寻亲而四处巡演”……
我并不在意这些真真假假的标签。
每当到达一个城市,我的心里只有两件事。
一件事是在舞台上打好鼓,另一件事就是四处张贴或发表寻人启事,试图找到姐姐的信息。
慢慢地,在北哥的帮助或者说炒作下,有更多人加进了帮我寻找姐姐的道路上。
起初是朋友、同事,后来是粉丝,再后来甚至有媒体主动找上门帮忙……
22岁这年,我和乐队一起进行了全国巡演。
这样盛大而持续的演出,给我们带来了无数的粉丝和关注度。
我以为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可事与愿违……
在巡演的最后一站,那件事发生了。
最后一站的表演完成得非常圆满,很多首曲子都引发了全场听众的大合唱。
即使是演出已经全部结束,台下还在齐声喊着乐手的名字。
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乐队成员都很感动。
我起身站在架子鼓边,向大家鞠躬致谢。
舞台的聚光灯在这时摇动,突然聚集在了我的身上。
“大家好。”
经纪人北哥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他走上舞台,在我身旁停下。
“感谢各位乐迷今天的热情。今天除了是今年巡演的最后一站外,还有一个特殊的意义——今天是我们的鼓手李小湖加入乐队的两周年纪念日。”
台下的粉丝传来欢呼声。
“在这个特殊的纪念日到来前,我们公司内部曾想过很多礼物方案,但最后我们一致认为,只有一个礼物是小湖最想要的。”
我向北哥投向困惑的目光。而他则露出洋洋得意的表情。
“今天我们请到一位特殊来宾,来到了现场。”
聚光灯瞬间从我身上挪走,刹那后,灯光聚集在观众席一角。
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女人站在人群中央,她饱含热泪地看向我。
“我相信小湖的故事大家都有所耳闻。”北哥将手臂搭上我的肩膀,拍了拍我,“对她而言,最珍贵也最美好的礼物,就是帮她找到她朝思暮想的姐姐。”
姐姐……
我的大脑短暂地陷入了宕机。
我望向人群中的那个女人。
她身材纤瘦,略比我高一些,微圆的脸型和一头柔顺的长发的确和我记忆中的姐姐有些相似。
灯光聚集之下,可以看出她画了隐匿但精致的淡妆,穿搭也非常时尚,俨然是已经在大城市生活多年的样子。
也许是十几年没有再见,仅凭这样的对视,我根本认不出她的身份。
她的脸被投放在万人演出的大屏幕上。
一时间,无数的粉丝和媒体记者、自媒体人对着屏幕按动相机。
观众席中有工作人员给她递去了话筒。
“小湖……是我。”
我想我本该鼻子一酸。
可当她的声音透过话筒的那一秒,我的心却立刻像被浇了一盆冷水。
也许十几年时间过去,姐姐的容貌会变、装束会变。
在大城市生活的她,可能早就学会了精致的妆造,学会了时髦的穿搭。
可一个人哪怕纠正了乡音,说话的咬字和音色也很难有根本性的改变。
眼前这个女人说话的音色却轻柔而有磁性,与我记忆中那个因为常年唱山歌而厚重有中气的姐姐的声音完全不同。
我脸上的表情露出一丝不解和慌乱。
而恰好此时,北哥用力捏了捏我的肩膀,向我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北哥:“听说今天姐姐来到现场,也是有一个愿望的。”
那个女人做作地抹了抹眼泪:
“是的。妹妹,这么多年没见,我其实有很多话想说。但今天这个场合讲这些都太私人太煽情了。既然是演出,我想借这个机会和你合唱一次,我唱,你来打鼓。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样。”
我终于明白过来,这一切都是北哥和公司布置好的一场秀。
但北哥用力箍住我的肩膀,让我在原地动弹不得。
我想说点什么,但话筒也被消音。
北哥:“请问您想唱什么歌呢?”
“就唱小湖你们乐队的成名曲吧。你的每一首歌我都听过。”
台下被蒙在鼓里的粉丝们传来异常兴奋的欢呼声。
北哥见我在原地迟疑,再一次狠狠发力捏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看向他:“你究竟在搞什么鬼?”
在呼声鼎沸的舞台现场,没有了话筒的帮助,我的声音只有距离我最近的北哥一个人听得到。
他俯身贴近我的耳朵:“李小湖,听话。公司帮你这么多,到你回报的时候了。”
“回报?”我惨然一笑,“我一直以为,你们是真心在帮我找姐姐的。”
“是啊。这不冲突。”
我指向台下的那个女人:“那她是谁?”
北哥倒也不掩饰:
“公司签的新人。我们希望借今天这场秀把她包装成你失散多年的姐姐。这样她可以出道就拥有超高话题度和路人缘;而你们后续也可以组成乐队的双主唱。利用姐妹CP的故事来捆绑营销。这样做一举多得,你懂的。”
“这是公司的安排吗?”
“这是我们所有人协商一致的结果。包括这里的每一位乐手。”
我失望地看向他,看向身边的每一位同事。
这个曾经尽心尽力培养和造就我的经纪人,如今却毫不遮掩地露出面具背后唯利是图的嘴脸,用我最在意的事情编织成谎言,彻底毁掉了我的信任。
而这些与我朝夕相处的乐手们,也默许了这样的背叛和欺骗。
因为这样做给乐队带来的巨额流量和利益,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自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个人蒙在鼓里。
“就当帮哥个忙,好不好?”北哥露出像以往一样温和善意的表情,此刻却尽显虚伪。
舞台大屏幕切了半屏分给我。
台下陌生女人仍然表演着“期待”的表情。
一滴眼泪从我的眼眶滑落。
台下的粉丝们此起彼伏地大喊着“别哭”。
在得到北哥的点头后,台上乐手们各自回到乐器旁。
我低下头,咬牙走向了我的鼓——姐姐送给我的鼓。
我会如所他愿完成这场虚伪的表演,但这不是妥协和退让,而是向粉丝的告别。
我在心里清楚,这将是我在这个乐队的最后一场演出。
我发现即使我用尽力气努力改变我的人生,但在一些人的眼里,我的人生也只是一张静态的宣传海报,一个有故事价值的商品。
而我此刻最想念的,竟然是坐在山头敲着军鼓和吊镲,山下田垄里的人们为我伴唱的日子。
原来啊,我始终没能真正走出那座山。
巡演结束的第二天,我用我这些年所有的积蓄赔了违约金,离开了那家公司。
临走时,我走进公司的摩天大楼,在无数人的惊异目光中,给了北哥左右各一个响亮的耳光。
我回到了李老师家所在的城市,随身行李里只有姐姐的信、照片和鼓。
我拒绝了所有记者的采访,躲避粉丝们的追踪和关注,努力从一个被光环围绕的艺人回归普通人的生活。
在差不多半年后,我的生活终于慢慢回归平静。
在李沐的帮助下,我转型幕后开办了一家自媒体工作室,专门签约一些从小地方走出来的年轻人,培养他们成为风格各异的音乐博主。
我不再露脸,也不再和娱乐公司有来往。
尽管赚得没以前那么多,但这样平淡却安稳的生活,也让我的心平静了很多。
我租了一间自己的房子,把已经力不从心的爸爸和远在山里的妈妈也接来了城市,照顾他们的起居。
第二年,我和彼此知根知底的李沐坠入了爱河。
又是几年过去,我们结了婚,生了一个叫小雨的可爱女儿。
看着她一点一点长大、认字、上学、交朋友、学兴趣班,我仿佛重走了一遍童年,弥补了很多小时候的遗憾。
我努力忘掉那个暴雨的夜晚,忘掉那些虚幻如别人人生的日子。
可我仅剩的一个执念,却始终没有放下——找到失踪的姐姐。
李沐也知道我的心结,发动各种媒体朋友帮忙,但始终没有任何结果。
终于有一天,对城市感到疲惫和失望的我,产生了想逃的冲动。
我和李沐说,我想找个像老家一样的落后村子,去支教一年,教那里的孩子打鼓。
李沐刚开始以为我在开玩笑,毕竟女儿马上要读小学,正是需要陪伴的时候。
可看到我眼神那么坚毅,他的表情逐渐凝重,随后变成了气愤。
“你又要发什么神经!”
我默不作声。
我知道李沐一向支持我的一切,哪怕我耗时耗力耗人脉四处找姐姐,他也毫无怨言地陪着我,努力撑起这个家,抚慰我的情绪。
但也许他的疲惫和情绪累积到现在,终于被点燃。
他再也忍受不了我的情绪化和种种执念、闹剧,冲我发了脾气。
我有一瞬间心软,想要真正抛下执念,忘掉大山和姐姐,珍惜当下的一切。
直到……女儿从床底拖出了那个被我尘封在记忆中,不敢再轻易触碰的鼓。
看到它的那一刻,李沐对我的心疼也战胜了对我的责备。
他像多年前喝醉的那个晚上一样,轻轻揉了揉我的头发,对我说:“去吧。我们等你回来。”
我踏上了去支教的路。
为了不让爸妈担心,李沐替我瞒着他们,谎称我去演出了。
我没有选择去我老家那样的大山,而是去了一处人烟稀少的岛屿渔村。
因为姐姐小时候说她喜欢海,不喜欢山。
我带着我整套的鼓,也包含姐姐送的那些。
按理说,有海的地方,大多比山更发达。
只可惜这里的海外面还是海。
虽然能够自给自足,但除了信号时好时坏的网络和通信讯号外,也和外界几乎毫无联系。
我花了重金,才雇了一条船将我带上了岛。
除了食物和风景外,村子和我小时候的村子没有太多的不同。
真让人感叹,仿佛外界的时间,从来不会流淌在这些封闭的空间里,更不会流淌在留守儿童和留守老人的生活里。
这里也有一批小孩子,像我女儿一样可爱,也像我小时候一样傻乎乎的。
我很喜欢教他们认字读书,更喜欢教他们唱歌打鼓。
村子地广人稀,这里的人不那么喜欢群居,民房散落在岛上的各个角落。
授课以外的时间,我常常跟着村子里爱玩的小男孩,到岛的各个方向游览。
有时候我们也会背上鼓,找个海边的沙滩给孩子们录视频、拍照。
慢慢熟悉岛上的路后,我也会独自到处闲逛。
雨季的一天,我一个人冒着密布的阴云,想去岛的另一边录一段雨中打鼓的视频。
我已经想好要打一段激昂又潇洒的节奏,伴随着落下的雨点,生命力就像高尔基笔下的海燕一样。
费尽力气,我终于跋山涉水来到了目的地的沙滩。
阴云之下,一个身形瘦弱的中年女人背着一个竹篓在海边捡小海鲜,竹篓里是一个襁褓中的小孩子。
离她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稍年长一些的小男孩,也在边打闹边捡东西。
我以前也见过村民们赶海,通常是捡一些海螺、蛤蜊之类的。
但这种天气,大部分村民也不会贪图这些小便宜,早已缩在家里等着暴风雨离去。
我走向他们,自顾自放下东西,开始架鼓。
村里的孩子们早都听说了我这个老师的到来,更是对我四处架鼓的行为见怪不怪。
可我正埋头架鼓时,余光却瞥到那个中年女人放下了手里的东西,一步步迟疑地向我走来。
我抬起头,和她四目对视。
陌生且满是风霜的脸庞,莫名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眼神相遇的一瞬,她浑浊的目光,突然因为惊诧而明亮和抖动了一下。
可也仅仅是一下,因为她立马缩回了目光。
她低下头,却又忍不住看向我的鼓。
我顺着她的目光,发现她正死死盯着其中最破旧的军鼓。
她仿佛失神般走过来,埋头仔细看着那个鼓,又拿起旧旧的鼓槌端详。
随后她又一次抬头看向我。
我猛然惊醒。
眼前的人,竟然就是我魂牵梦绕了很多年的姐姐。
可是……
可是——
我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正要叫出“姐姐”两个字,可她却发疯般尖叫一声,连连后退了很多步。
孩子被她吓到,跑到她身旁打量着我。
她背篓里的婴儿也大哭起来。
一声闷雷后,大雨也恰逢其时地倾盆而至。
“姐姐,是我啊,我是李小湖。”我冲她大喊。
她连连后退,像看到可怕的巨兽一样看着我。
起风了,海水随着风奔涌起来。
姐姐转身就跑,我朝她追过去。
可岛上的树木高大繁茂,再加上阴云之下天色难辨,我很快跟丢了。
雨扑簌而下,砸在我的脸上,我浑身湿透,跑丢了鞋子,被灌木刮伤了脚踝。
我绝望地在雨中哭喊姐姐的名字,可无人应答。
我突然想到什么,掏出手机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喂,妈,我找到姐姐了!”
“什么?”
“李小海!我找到她了!可她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爸爸接了过来。
又确认一遍后,爸爸也陷入沉默。
我突然明白过来。
“爸,妈,你们是不是瞒着我什么?”
电话那边突然传来了爸爸哽咽的哭声,这是我这辈子第二次听到爸爸在哭。
“小湖,我以为你早就猜到了。你姐姐她……根本不是失踪……”
是啊,直到此时我才后知后觉,我早该猜到的。
一切都是个精心设计的谎言。
那么一贫如洗的村里,怎么会有一个“新爸爸”突然出现,要好心带走一个孩子去大城市生活呢?
那根本不是什么“新爸爸”,那就是个人贩子啊。
姐姐像我一样,在那些人眼里,从来都只是一个商品。
可是……是爸妈亲手……
“我们也舍不得送她走,可那时候的爸妈没用,根本养不起两个孩子啊。
“即使不送走,她的命也会像你的妈妈、你的奶奶一样,一辈子留在山里当结婚生子、养育后代的机器。”
在那个重男轻女的落后地方,在那样的深山里,除了成为商品,女性的确很难有离开的机会。
“所以你们就把她卖去另一个看不见的地方,任由她一个人经历这一切吗?”我愤怒地吼道。
“小湖,都是我们的错。我们听说那地方有海有鱼,至少条件比咱们家强一些。”
“而且,你姐姐听说这件事后,是主动要去的。因为本来对方更中意的人是你……”
我惊愕在原地。
7岁时姐姐离开前的哀求、撒娇的画面在我脑海中重演。
原来那时懂事的她早就知道被带走的命运。
是她替我挡下了命运鲜血淋漓的一刀,而我却一直幼稚地以为她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
想到这儿,我更加悲痛地哭喊着姐姐的名字。
可雨声也越来越大,我的呼叫声淹没在暴风雨里。
她刚刚明明已经认出了我,可她不肯现身再与我相认。
也许是不想让我看到她如今的落魄和悲惨,也许是因为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
“可是,为什么我那些年还会收到她寄来的信和鼓,还有照片?那些都是你们写来骗我的吗?”我咆哮着责问电话那头的爸妈。
“不,那都是你姐姐的心意。”爸爸哽咽道。
“在你姐姐被送去另一个村子前,我拜托人贩子给了我几天时间。我带着她去了我务工的城里,给她买了几身好看衣服,花光所有钱请人给她拍了几张照片。这是她最后的心愿。
“我本以为那就是小孩子的心愿。可拍完照她才跟我说,她要我每年把这些照片寄给你,请城里认字的工友帮忙写信,这样就可以骗你,她还在大城市,一直过得很好。”
我嘴唇开始颤抖:“那鼓……”
“至于鼓,那是你姐姐亲自挑的款式。只是爸爸我无能啊,存了很久的钱,才终于咬牙买了下来。”
听完这些,我的眼泪彻底淹没了眼前的世界。
手机信号也因为暴风雨的到来而断断续续,很快电话被挂断。
空无一人的世界里,我对着雨幕嚎啕大哭。
我回想起迄今为止的一切。
奶奶、妈妈、姐姐、我。
四个山里的女人,四种不同的人生。
我或许是其中过得最好的那一个。
但我所拥有的这一切,都是本该属于姐姐的人生。
最后一丝泪线和雨水融为一体后,我起身走向海边。
我的鼓还孤零零立在那里。
其中那个旧到生锈的镲上,正挂着满满的雨水,像是积压了很多年的泪珠。
我拿起姐姐送的鼓槌,面朝大海,敲响了军鼓。
冰冷的海水翻涌着没过我的脚踝,刺痛着我的伤口,打湿我的大腿。
痛苦像是席卷大地的雨水,无论我朝向那边,都在被无情地命中。
我击鼓的力气越来越大,手臂挥动的幅度也越来越高。
鼓声逐渐穿透肆虐的风雨,和海浪的呜咽夹杂在一起,奏出奇异的合鸣效果。
我唱起了儿时的山歌。
歌声和鼓声、雨声、海浪声混杂在一起,根本不是我预想中的激昂和潇洒。
而是一种从未出现在我人生中的,痛苦、哀号和诀别。
也许是错觉。
我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出现。
姐姐的声音响起,她跟着鼓声哼起了山歌,那种只属于我们山村、口口相传却毫无书面记录的山歌。
这座远在他乡的渔村里,只可能有她一个人会唱。
鼓槌重重落下,我背对着我最爱的人,又一次泪流满面。
原来我的姐姐啊,也从未真正走出过那座山。
鼓声持续了很久。一遍一遍的山歌后,我终于精疲力竭地砸破了鼓面,鼓槌也因为手的脱力被甩到了沙滩上。
我扑倒在彻底失去生命的军鼓上,抱头痛哭。
等我再次起身时,姐姐已经不见踪影。
而我身后的沙滩上,她的儿子撑着伞,背上背着竹篓里的婴儿。
我知道她想要我做什么。
她已经三十多岁,每日相伴的就是海、鱼和农田。
想要彻底改变几十年的生活方式,融入一个新的世界,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情。
她或许觉得自己即使身体走出了孤岛,心也将像被留在大山一样,永远被拴在这座岛上。
于是她甘愿留在这里守着苦难,选择让我把她的孩子们带走。
带走她心里的希望。
可七岁那年,姐姐已经为我做出了一次牺牲人生的决定。
这一次,我不可能再重蹈覆辙。
我把鼓留在了那里,这是它应有的归宿。
再见大山,再见岛和大海,再见暴风雨。我背起箩筐,牵起姐姐的孩子,向海的反方向走去。
“阿姨,我们去哪啊?”大一点的孩子怯懦地拉着我的手,轻声问。
“回家,找妈妈。”
“然后呢?”
“回家,去见妈妈的妈妈。”
“我听妈妈说过耶,妈妈的妈妈家有很高的山。”
我笑着摇了摇头,说那里没有山,只有像大山一样高的楼。
而我们,就住在那些山顶般高的楼里。
(《暴雨、鼓与少女》不叫小烫/著完)
主播:云筱
编辑:阿菁
我爱了一整个青春的男孩,比旷野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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