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不久前,朋友送给我一套《丰子恺艺术四书》。书封上有个小女孩十分可爱。她仰面躺着,书丢在身旁,不知在发一场什么样的清梦。
这画名叫《手倦抛书午梦长》,是画家丰子恺以北宋诗人,蔡确诗作《夏日登车盖亭》的前两句入题,创作而成。
这位活跃在 20 世纪上半叶的知名画家,喜欢参照古人诗词名句作画。
而他的那些以水墨写成的漫画作品,既包含柴米油盐的俗世景象,也遥遥地与古代诗词章句的清雅与曼妙气质,两相契合。
人们见过丰子恺天真又质朴的画作,每每觉得熨帖且温暖。那些画没有什么气吞山河的大气魄或大志向,而往往与亲切可人的风景与人情相关。
或是夏日午后的一场浅梦;或是年节时,小孩街边点炮仗的热闹;又或是一家大小,出门踏青的融融其乐。
丰子恺将中国传统诗意,当下社会与生活景况,以及日本浮世绘中的清丽风格共冶一炉,创造出独特的,不从众,也不流俗的艺术语言。
丰子恺颇为人熟知的一段往事,应是他与弘一法师的交往。按照丰子恺在《人生三境界》中的讲法,弘一法师李叔同既是他「学艺术的教师」,又是他「信宗教的导师」。
可以说,丰子恺的画,不论在内容题材(爱护众生)抑或在笔法风格(清雅温淡)方面,都受李叔同影响甚深。
在丰子恺第一幅公开发表的作品《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中,我们便能读出弘一法师《送别》中感时伤怀的情绪。
「一杯浊酒尽馀欢,今宵别梦寒」,都是离别,都是不舍,却也无奈,毕竟聚散有时。《新月》一画中不见人,却藉由那桌上的三两茶杯、廊间的两把藤椅,处处体现出人与人之间的情味来。
而在那幅《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中,丰子恺借用宋代词人蒋捷《一剪梅》中的两句,在窗内的一篮樱桃和窗外的半棵芭蕉旁边,画了一支点着的香烟。
红与绿都是生动畅快的色彩,而这一柱袅袅上升的烟,却引出些许伤感的意味来,犹让人想及弘一法师临终前写下的「悲欣交集」四个字。
另外一位对丰子恺创作不乏启迪的艺术家,是日本人竹久梦二(Takehisa Yumeji,1884 ─ 1934)。
竹久梦二作品
丰子恺曾在 20 岁出头的年纪,去往日本游学。白天学画,晚上学小提琴。在日本居住的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丰子恺接触到竹久梦二的画作,并对于这位「专写深沉而严肃人生滋味」漫画家的创作,倾心不已。
在《谈日本的漫画》中,丰子恺将竹久梦二视为,日本漫划界「转捩点」一般的存在。
竹久梦二作品
梦二之前的日本漫画家,多以讽刺或诙谐的笔调创作。而梦二则将严肃的思考,与关乎人生的感慨,放入画作中,令到他的漫画作品,虽说并不能让人捧腹大笑,却别有一种含蓄微妙的情味。
回到中国后,丰子恺对于自己的创作路向,作出相当大的调整。原本,他作西洋画,可那次自日本归来之后,他重又发现水墨这一媒介,并将日本浮世绘的装饰意味,以及梦二的漫画风格糅杂其中。
只不过,丰子恺放弃了梦二作品中情色的、艳丽的部分,转以亲情与友情代替之。
俞平伯说丰子恺的画,如同「一片片落英」,含蓄人间情味。的确,丰子恺终其一生,都在细味凡常生活中的边角小景,将其以温吞却不寡淡的笔法呈现出来。
「留白」是丰子恺颇为钟意的方法。后世不少画家学丰子恺,题材虽相似,却总也学不像,究其原因,恰在于学不到丰子恺画作构图的精妙。
他作画从来不将画布填满,而常常将画中主要意象,放在画幅的上下左右四个角落里,不免让人想到南宋画家马远和夏圭惯用的「马一角」与「夏半边」构图法。
如是一来,画中空间反而扩阔了不少,那种将说未说,或是欲言又止的意味,也得以不急不缓地铺展开来。
人们常说丰子恺画作妙在爱生活、心怀慈悲且有童趣,我却更偏爱他画中那种介乎「言」与「不言」之间的模煳。
丰子恺画中的道理从来都不说尽,而是只说一半,剩下的一半,则要凭靠观画人自己去体悟并琢磨了。
这位被誉为「中国漫画之父」的知名画家,毕生关心诗意的表达,而「蓄而不发」不正是诗作美且奇妙的所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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