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了一辈子的孩子,不是我亲生的
我有一个“爸爸召唤铃”。小小两个铜铃铛,系着红绳子,声音悦耳。
小时候我老爱做噩梦,爸就给我做了这个召唤铃。
他跟我说:“米拉,你晚上害怕时就摇铃,铃一响,爸爸就来陪你说话。”
时隔多年,千山万水之外,我终于找到了爸爸。
他昏睡不醒,我只得又摇响了这个铃铛,可是爸爸爽约了,他始终不肯醒来。
我是在四岁那年,被我大堂哥米雷捡到的。
米雷那年十二岁,有一次跟小伙伴们玩嗨,疯出去好几里路远,结果就发现了睡在麦地里的我。
几个小男孩一看我的脸,当即乐坏了。
对着四周喊了半天,发现确实没有大人在,一群熊孩子当即由米雷打头,兴高采烈,迢迢地把我给抱回了家。
进了村,米雷急不可待地把我抱到我爸面前:“小叔你看!”
第二天唱春戏,大人们正在布置戏台,此时被米雷齐齐吓到。
“你神经病啊,往回捡人家孩子!”伯母骂出声来。
米雷把我的脸转向大家,得意地说:“这是个走丢的小孩,我看他和小叔长得象,特意带回来给你们看看!”
人们于是看看我,又看看我爸,突然都愣住了。
一样的长条眉,一样的瑞凤眼,连沉默的眼神都一模一样。
要说像,还真是像。
这事就蹊跷了,大家的眼神都意味深长起来,要笑不笑,欲言又止。
我妈顿时不大高兴,但是空穴来风的事,她又没理由真的生气。
可就在这时,我突然冲我爸张开了胳膊,高兴地喊:“爸爸!”
这下彻底炸了锅,我妈的脸更是“唰”一下惨白。我爸纵使浑身是嘴,也讲不明白了。
好在我妈是讲理的,没有证据的事,即便她心里百般不是滋味,却也没有跟我爸争吵。
一切似乎恢复平静,直到有一天,我爸说要收养我。
那时已经过去蛮久,村里人还是没找到我的来历,于是我的去留就成了问题。
他们开了个会。
讨论了半天,最后有人建议送福利院,大家却都沉默了。
尤其是暂时照顾过我的婶子们,干脆偷偷抹起了泪。
这原因可能还是跟我的长相有关。据说我小时候奶呼呼的,模样十分招人疼。
大家因此不舍得我进福利院,可有心想要收养我的人家,又都有了孩子,不符合政策。
最后我爸站了出来:“我带回家吧!”他说。
众所周知,我爸话少,但说出来的每个字,都是板上钉钉。
举座皆惊,我妈不可置信地看向他,气得嘴唇都发白了,抖得说不出话来。
我妈生气是应该的。
第一,当年我们那的计划生育政策特别严格,一家一孩,哪怕是收养的孩子也是一样。这就意味着,收养了我,我妈再生孩子的话,就得挨罚款。
其次,爸妈结婚好几年一直没有生养。我妈觉得,爸收养我,就是认定了她永远不能再生,这对我妈来说几乎残忍。
更重要的是,我和我爸长得还那么相像!
村里有多事的人,早就在议论纷纷了,都说我是我爸在外头生的孩子,只因我妈一直无所出,这才拐弯抹角地把我弄回来。
我妈彻底崩溃,跟我爸吵了好几天,并且哭得起不来床。
爸实在没法子,只得把我送还到大队部,大队部也无奈,只能考虑将我送福利院。
本来我的命运也就那样了,然而我妈思前想后,她亲自又到大队部接回了我。
妈做出让步,也有自己的考虑。
她怕自己真的会无法生育,那么站在以后的角度来看,我现在的到来是带有一定宿命感的。如果强行违抗所谓的宿命,一旦最终没有子嗣,她觉得自己太亏欠我爸。
并且她哭了那么多场,也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她安慰自己,就算我真是爸在外头生的孩子,算算年龄,那也是他俩认识前的事了。
自从相识,我爸的好人品,以及对她的感情,妈心里是有数的。
因此权衡之后,妈决定将我留下。
我妈患得患失、进退两难时,我奶奶的态度则非常简单粗暴。
“屁!她要想把孩子送走可以啊,自己下个蛋来看看不就行了!可惜偏偏没这个本事,那再委屈也只能自己忍着!”
奶奶的嘴是不饶人的,句句戳心,我妈听到这话,只能把泪往肚子里吞。
虽然留下了我,妈心里头还是有芥蒂,所以对我始终不冷不热。我也不大和她说话,但我粘爸爸。
我一直爱做噩梦,经常半夜吓哭。
妈不以为然,她说:“小孩子做个屁的梦啊!”爸却会温柔地安慰我,后来还特地给我做了“爸爸召唤铃”。
刚拿到铃铛时,它锃亮簇新,系着的绸带丝滑鲜艳。我特别喜欢,小心地藏在枕头底下。
再被吓醒时,我试着摇响了铃铛。没想到爸真的火速跑来了,帮我擦眼泪,哄我睡觉。
我喜欢爸在我身边,可要命的是,他会讲的那几个睡前故事,不是鬼就是怪,想哄我再次入睡太难,吓得我再次大哭倒是够的。
“你给她唱段戏!”我妈说。
我爸于是哼戏给我听,我一听,咿呀作怪的,依然吓人,于是哭得更惨。
妈看得直乐:“人人都爱听你的戏,现在终于来了个不买账的!”
爸没辙了,只能说:“那我给你读报纸吧!”然后他就对着糊墙的报纸念念有词。
没想到只过了一小会,我就睡着了。爸讲话的声音,我听着安心。
自此,我患上了铃铛依赖症,有点风吹草动就摇铃,吵得爸妈睡不好觉。
妈烦不胜烦,还曾经逼爸到外头住了几天,好给我“断铃”。
我六岁那年,妈怀孕了。
全家大喜,村里人都说我是“压子”姑娘,是福星。
可是不久之后,我很快又从福星变成麻烦,因为有我在,弟弟出生时算二胎,我家面临八千元罚款。
上世纪80年代,八千元对普通的农村家庭而言,是笔巨款。爸借遍亲朋好友,才把这笔钱缴上,可自此以后,家里背了债。
还债是件辛苦的事,爸变得更忙,妈的眉头难见舒展。
而奶奶则把责任全都归咎到了我的身上。
她天天指鸡骂狗,把手里东西摔得震天响,吃饭时她一言不发,专盯着我的筷子看。
我都快被吓出毛病来了,连菜都不敢夹。
妈其实也有这种想法,看到我时心情复杂,不自觉地还会在爸面前流露出来。
那天正在吃饭,妈再次提到这事,爸当时就把饭碗给砸了。
“天天说天天说!我们收养米拉,后来又生老二,都是自己做的决定,把责任往孩子身上推,丢人不丢人?”
奶奶不说话。
爸又看向妈:“米拉是你自己去大队部追回来的。你自己当时又是怎么想的呢?”
“我能怎么想?”我妈十分生气地反问。
我爸更生气:“我不大会说话。但总之我们不能觉得有利时就留下她,不需要她了就想动歪脑筋!她才六岁多点,你们说话做事时要知道,人在做天在看!”
妈哭了,爸从来没对她说过这么重的话。
“你把话说明白,我动什么歪脑筋了?”
“你自己心里有数!”爸拉着我抬腿就走。
“你不用走,我走!有些事你当我不明白吗?”妈喊。
她又一边哭,一边说:“你这么护着她,依我看外头的谣言就是真的!你根本就是她亲爸!”
说完,妈把我弟一抱,就要回外婆家去。
我爸则把头一梗,铁了心不去追她回来。
八千债务压着,为了还债,爸接了许多登台唱戏的活。
当时正值春节前后,戏一台接着一台,爸累得虚脱,有一天去解手,竟一头栽进旱厕里。
消息立刻传遍四里八乡,都说台上杨六郎,台下屎壳螂。我妈听到之后,再也顾不得赌气,急急赶回家来。
她回来时,爸正发着烧躺在床上,我则正踮着脚在做一锅不知道什么汤。
妈一看这情形,心立刻就软了。
给我爸做了热乎的饭菜,妈哄他吃饭:“我不和你吵了,就算米拉真是你亲生的,就算她害我们被罚款,我以后也好好待她!”
爸把饭碗一推:“你!”
妈忙改口:“行行行!我不说了。你先好好吃饭,都瘦成什么样了……”
爸翻了个身,拿背冲着她,闷闷地说:“你放心吧!米拉的亲爸找来了!”
我妈愣了愣,讪讪说:“我放心什么啊?真是的。”
不久之后,我亲爸真的来了。
他的眉眼,跟我爸真的好像。
不过也就是眉眼像。我爸脸型线条流畅,他却是个四四方方的脸盘。
嘴也不一样,爸是嘴角微扬的望月唇,饱满润泽,他的嘴却十分薄,唇色也暗淡许多。
亲爹叫林季,林季的到来,解答了所有人的疑问。
“我说咋这么像呢,”我妈轻声嘟囔,“真是绝了!”
林季像爸,其实也不奇怪。
我们两镇虽然分属两县,但地理位置却紧邻,许多人家关系密切,藤蔓枝杈一般,奶奶经过一番考古,果然发现,林季和米家可能是老亲。
林季母亲的曾祖,和我爸的高祖是同族,一起从外省逃荒来的。后来世道艰难,大家四处流离,才失了走动,几代下来,见面不相识。
林季说,他们夫妻在外地做生意,我则在家陪祖父母同住,结果老人大意,把我给搞丢了。
他还掏出几张照片来,照片上是他和一个小女孩的合影。我妈左瞧右瞧,确定了那个女孩就是我。
林季又掏出我的出生证,接种证,幼儿园报名表。
“你们就没好好找找?”我爸不看这些东西,只冷冷地问。
“怎么没找啊?”林季叹气,“可谁能想到她跑了这么远啊!”
我妈也问:“一个孩子,她能跑这么远?别是你们想生二胎,所以把女儿给丢了吧?”
说起我走丢的原因,也是神奇。
林季父母村子上有一个女疯子。她每年春季发病,发了病就出去闯江湖。这年春节前后,她又疯疯颠颠出门了,这次她顺走了我。
乱跑几天之后,疯子又把我给弄丢了。好巧不巧,被堂哥米雷遇上。又因为我长得酷似我爸,米雷那个傻憨憨一激动,大老远也要把我抱回家展示。
说起来,我这张脸孔,真的就像是冥冥中注定的密码,带我来到爸的身边。
我走丢后,林季一直在寻找,一直没有结果。
也是巧,后来爸去邻县唱戏,唱得声名鹊起,掉进粪坑后,更是“红”得如日中天。
有名声自然就有了八卦,他收养一个与他长相酷似的女孩的事,终于传到了林季耳朵里。林季于是特地找我爸打听,两人一照面,答案不言自喻。
之后林季按我爸的要求,带来证明,想要接我回家。证据摆在面前,爸没了办法,但他就是不肯点头把我交出去。
“你要是信不过,我可以去做个鉴定证明来。”林季又说。
不是证明的事,我的相貌并没大变,爸只是觉得,林季说的样样都对,却就是有点不顺畅。
照说我走丢时已经四岁,怎么可能不认得自己的爸爸呢?可第一次见面时,我那一声响亮的“爸”,和伸开胳膊要抱的模样,都还留在他的脑海里。
正犹豫间,林季又说:“我听说你们因为收养我女儿,生自己的孩子时还被罚了款。那要不这样,这钱我出,表个心意。”
说完,他从高档的皮包里取出崭新的一沓钱来。
我奶奶的眼立刻亮了,我妈则吸了口气,没说话。
就在这时,我突然哭了起来,躲到爸的身后。
爸哄了我好久,我才对林季喊:“不,我不是你的女儿!”
林季对我伸出手:“乖乖,我真是你爸爸啊!你看你长得多像我!”
我死死搂住爸,冲他吐口水:“才不!我和你不像,我和爸长得才是一样的,我是他家的人!”
我当时还小,骨相没长成,脸部线条柔和,跟林季的方脸比起来,我的确更像我爸。
爸长得好看,有一张跟爸相像的脸,从来都是我最高兴最骄傲的事。可面前这个陌生人竟然敢说我像他自己,我要咬死他!
那天林季到底没能把我接回家去。
我跑起来比兔子快,眨眼间又躲进戏台底下,林季不走,我死活都不出来。他只好怏怏地先回了家,说过几天再来。
我爸听了我说的那句话后,态度更鲜明,坚决不肯把我还回去,谁劝都不管用。
那时的我并不懂得,一个孩子认定他是家人这件事,对爸的触动有多大。
奶奶天天发火,爸干脆将她拒之门外。
“米拉又不吃您家的饭!”他说。
我妈从那天起则一直十分沉默。
过了几天,爸出门办事,妈带弟弟去打疫苗。
奶奶给我做了一顿丰盛午餐,并且在里头下了安眠药物。然后她趁我熟睡,抱着我就准备出门,却被我妈碰了个正着。
妈僵持半天,最终默默给奶奶让开一条路。后来她说,她当时满脑子都是没还完的债务。
可奶奶抱着我走后,妈在家里如坐针毡。其实爸的感觉妈也有,她同样觉得林家很古怪。她遥想了许多我未来的命运,越想越觉得难受。纠结了许久,终于追了出去。
可当她快赶到镇上时,奶奶回来了,空着手,带着钱。
我爸赶回来,得知我被送走,差点没气晕过去。
等不及第二天,他就准备往林家赶,这才想起来,根本没有对方的详细地址。通过所谓的老亲关系也找不到,因为血缘早已失落太久,找着找着就断了线索。
后来又按着模糊印象,去林家所在的镇子打听。可就那么邪门,始终打听不到。我就这么突如其来地,消失在了茫茫人海里。
时间飞快过去了两年,期间我爸一直没放弃寻找。直到我八岁那年,我终于等来了我爸妈。
他们是通过走访学校找到我的。
我的学籍在镇小学,可我只去上过一天学。老师说,我的祖父母不允许我上学,而我远在外地经商的父母也不大过问这事。
爸此刻终于想清楚,为什么在第一回见面时,我会管他叫“爸”。
那是因为,我是个被丢在原地的孩子,父母鲜少露面,所以我连自己亲爸的样子都记不真切。
可虽然这样,四岁的小女孩,还是一样会想念父母,见到容貌相似的人,就会开心地喊“爸爸”。
爸妈终于找到林家时,第一眼就看到我蓬头垢面地在喂猪。
爸痛心极了,他不确定地小声唤:“米拉!”
爸说,他本以为过了这么久,我会忘掉这个名字,哪知道我立刻触电一般回了头,然后疯狂地撞进他怀里。
我痛哭,爸妈也陪着掉下泪来。
然而哭完之后,我却往后退了两步,心里生出一丝犹豫。
林家父母总是骂我,说我是赔钱货。“你不是说那个爸疼你吗?不还是拿了我家的钱,卖了你?”他们总是这样打击我。
我决定求证一下。“爸,那时候,是你们把我卖掉的吗?”我问。
爸连连摇头:“不会不会!你是最乖的米拉,我们才不舍得卖你,所以爸爸妈妈一直都在找你……”
我睁大眼睛看他,他眼里的泪光像星星。
“你能相信爸爸的话吗?”爸又认真地问。
“我是米家的米拉,你特别爱我,是吗?”我问。
爸拼命点头,妈也犹豫地伸出手,把我揽进怀里。她的怀抱那么温暖,是我从未体会过的,妈妈的味道。
妈帮我整理枯干的头发,轻声说:“对不起米拉,以后妈妈会跟爸爸一起保护你,不让你再受苦。从此以后,妈妈也特别爱你,好不好?”
我清晰地感受到了爱,我在林家从未得到过的、梦寐以求的那种爱。
“好!”我也伸出手拥抱妈妈,用力点头,又对爸说,“爸爸,我相信你的话!”
爸带着泪笑:“信就好!我们回家。”
爸妈知道这是在别人的地盘,想要带我走,不能明抢。
妈做了决断。“偷!”她说。
我爸憋笑:“好,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林家父母不在家,偷我正是好时机。
爸又拿出一沓钱,写了张纸条夹进去:“当时奶奶一时糊涂,收了你亲爸的钱,这是还他的,你把钱放好,然后锁好门出来。”
我点点头,爸不放心,又问:“你明白的吧?钱很重要,一定要放妥当!”
我响亮地答:“明白!”
爸这才直起身:“去吧,再收拾点自己的东西。”
我其实没啥好收拾的,只有一个书包,那是林季买的,里头还放着课本。我把课本拿出来扔掉,把那沓钱藏进去。
林家父母不是特别特别心疼钱吗?天天说我是赔钱货,可见钱的重要。既然这样,我才不会把钱留给林家呢!
我被带回家几天后,林季找上门来。他不知道是托了什么关系,给我在当地上了户口,带着户籍证明想要讨回我。
可在米家,我也同样有户口。我的收养手续完全合法,反倒是林家的户籍证明有很大问题。
我爸说,打官司也好、打架也好,他奉陪到底。至于我,说不放手就不放手。他正好要追究林季将我偷走又虐待的事情。
林季冷笑:“当时你们是收了钱的,现在钱也用了,就反悔了?”
爸说:“是你自己人不做做鬼,没有留下地址,我们才没法把钱退给你!但是一找到你家,我们就把钱给还回去了!”
“还什么钱?还哪了?”林季乐了。
爸听了这话扫我一眼,我脖子一缩,爸的脸色登时变了变。
妈这时横插进来:“钱没还也好!我告诉你,你给的钱我们一分没用,全都是老太太花完的,给我惹火了,我去告你和老太贩卖我家人口!”
奶奶一听吓得脸发白。
林季给的钱我爸死都不肯碰,却也不许她花。可她没忍住,偷偷拿去贴补我大伯,给开销掉了。
奶奶想了好久,眼珠一转,拍着膝盖大声喊:“我根本就没收过钱,哪个坏良心的这么泼我脏水,他不得好死!”
林季气得直点头:“好好好!你们这家人真厉害!那这样的话,咱们法院见!”
“法院见就法院见!”我爸寸步不让。
到了没人时,爸笑呵呵地对我说:“米拉能干,还会藏钱了,钱在哪?”
我把钱从书包里掏出来,飞快地放到爸手上:“爸,原来你不生气啊?”亏我还吓得一直不敢把钱拿出来,我想。
谁想爸突然在我背上狠狠揍了两下。他脸色阴沉下来,半天说不出话。
我吓呆了,直眨巴眼。
“米拉……你……”爸指着我,手都在轻轻发抖。
但最终,他什么都没说。
经过调解诉讼,法院综合多方调查结果,把我判还了米家。
林季至此只能暂时做罢。
长大之后,我曾经问过他,既然待我如此冷漠,又为什么非要抢回我。
他说:“我两个女儿不能全都流落在外头,说出去不好听!”
林季夫妻生过两个女孩,我上头的姐姐,刚出生就被生母丢弃。
林季说,他们那时刚刚开始创业,没有多余的钱交计划生育罚款,所以我生母才狠下心来,出此下策。
没有多余的钱,就要把多余的女孩丢掉,这就是我生母的逻辑。而林季第一次没有阻拦她,所以才对我的走丢更在意些。
比起生母,林季倒还有那么一点点人味,但这点人味,也不过是为了他自己的名声,因此不值一提。
至于那八千元钱,爸仍然偿还给了林季,为这事我还哭了好久。
爸好不容易才弄明白我哭的原因,也不再生我之前藏钱的气。
我八岁的大脑早就被林家父母灌输满了一种思想——我觉得自己是个标标准准的赔钱货,所以我对钱特别敏感。
林家父母说,我在林家,他们二胎罚款,我在米家,弟弟出生也要罚款。林季想要带我回去,得给我奶奶钱。我爸把我接回家来,还要给林季钱。
我不是赔钱货,谁是呢?
既然如此,钱对我而言,就是个意义十分特别的东西,有如我短暂生涯中的图腾。
有了钱,爸不用这么累。
爸为了攒钱还林季,亲友那边的债就耽搁了,依然得夜以继日地到处辛苦挣钱。
有了钱,我就可以向大家证明,我不再是赔钱货。于是,我随着年龄渐长,成了小财迷。
上学没多久,我开始翘课,偷偷跑去捡垃圾。
爸先是劝我,后来急了揍我。可我就是爱钱,一天比一天更爱。
不让我捡垃圾,我急坏了,把爸给我买的文具全给卖了。爸气得苦笑:“你把它们卖了,我不还得再给你买吗?傻不傻啊你!”
我一听有理,苦思后又发现生财之道。
我开始到处转悠,看到有人提个东西啥的,需要帮把手时,就上去意思一下,然后伸手要钱。
时间长了,人们遇到我爸,都半真半假调侃他说,他家的老大了不得,人没多大,就学会了收保护费。
爸妈快要给我气疯,只能到处跟人打招呼,叫大家下次一定不能再给我钱。
我的发财梦断,萎靡了好一阵子。
弟弟稍微大点时,我把爱钱观又传染给了他。
弟弟做为财迷,委实年幼得离谱,还穿开裆裤呢,就一见钱就笑。
我俩过年收的红包,我妈从来要不走,我们都藏到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还拿小本子记账。
爸妈对着我们两个,也是完全没辙了。
我妈特地请了小学班主任做我思想工作。班主任说:“米拉,家里要赚钱是大人的事,你的任务是好好读书!”
他举了好多例子说服我,让我相信,只有眼下好好上学,以后才能赚到更多的钱,帮父母的忙。
“那得等到猴年马月!”我想了想,觉得行不通。爸还欠着债呢,等我长大挣钱,黄花菜都凉了。
我爸忍不住了,又想揍我。我拔腿就逃。回林家的这两年,我练就一身逃跑的好本事。
不过事后我想想,老师说得也有理。现在家里需要钱,以后一定也需要嘛。那就一边好好学习,一边捡垃圾好了!
是的,我赚钱无门之后,又开始偷偷捡垃圾了。
光阴似箭,我捡着垃圾长大了。
大学期间我就自己挣生活费,之后毕业,也顺利找到了工作。
收入尚可,又成了家。和老公有房、有车、有宝宝,虽然背着贷款,但日子有奔头。
爸妈的债也早就还了,我捡垃圾帮他还债的事,成了我们茶余饭后的快乐谈资。
爸年纪大了,近年来乡里唱戏又都是请正规大剧团,他早就没有戏可以唱。
前几年他当了村长,除去队里事务和农忙时间,就去工地做些零散小工。好在他身体健康,动动也好,我就没拦着。
林季那边,其实并没对我罢休。他儿子吸毒,去向不明之后,更是盯上了我的一家人。我们有个可爱的儿子,林季常不请自来,带着各种礼物登门。
本来我也是不欢迎林季的,但我爸说,林季到底生我一回,人老了依恋儿女,也是人之常情。
另一方面,如果我不给林季进门,他就去我爸妈家骚扰,爸妈又不好意思老往外撵他。
他们年纪大了,我不想他们为了这些事再操心。
好在林季也只是来看看小宝,其他的并不多说,大家相安无事。
我又想,他是我的亲生父亲,却对我生而不养,既然他想补偿,我又何必拿桥?不管多少,收下就是了,都是他欠我的。
就这样,我打小养成的爱财毛病,关键时刻又发作了,一发作我就不再思考,对林季打开了家门。
我没想到的是,我一时让步,让林季接近我的家人,会造成那么严重的后果。
有一天,林季竟自作主张把他妻子秦女士带来了我家。
我对这所谓的生母厌恶透顶,当即打开门请他们走人。门开处,我弟弟米可进来了。
秦女士一眼看到了米可,脸色当时就变了。
米可和林季的儿子也是有五分相像的。怪只怪我爸和林季的那种眉眼太鲜明太浓烈,基因过于强大。
米可这张脸,大概让秦女士伤感了。看着她失神的眼睛,我赶紧把人往外推。这事儿实在有点离谱了。
我没想到的是,秦女士开始借机接近米可。到了后来,他们夫妻居然开始请米可吃饭。
我郑重警告弟弟:“米可,你时刻要搞清楚,她不是真的对你好,只是把你当成自己儿子的替身。你也要时刻记住,你是爸妈的儿子,不是她的!”
米可连说“知道了”,说他也只是不大好意思抹人面子。
“既然姐姐这么说,我下次注意!”他向我保证。
我却总是放不下心来。果然不久后,我发现他们仍有联系。
起因是村里要修戏台,据说投资很大,要打造成我们村人文街的一大景观。
正巧,米可那时天天想着要创业,于是动起了脑筋。
可他年纪还轻,又没有接触过建筑行业,根本不知如何下手。
有一天我回家,他跟我商量:“秦姨说,可以叫林叔领我入行。他可以出借资质给我,还可以借最好的建筑工人给我,帮我承包这个工程,助我一炮打响。”
我差点跳起来:“你不是答应我,不再和他们来往吗?”
“那你想想,有这样的机会,难道我就这么放弃吗?我也想早点有属于自己的事业,也想赚钱给爸造大房子。”
说到赚钱,我下意识思考了一下。
见我不语,米可又说:“林叔说,我负责付清工人工资就好,他这次不介入,由我出面和村委会签承包合同。”
“爸会同意?”我看向爸。
米可急了:“这你们为什么要不同意啊,林叔这明明是在帮我!”
爸说:“只要保证质量和工期,工程给谁做都是做。但是如果你姐不同意,一切免谈。”
米可看向我:“姐……”
我暂时没答应,第二天,我去了林季的公司。
林季向我拍胸脯保证:“我会叫个懂行的经理好好教米可。对我来说,不过是出借资质和工人,但对米可来说,这是个绝佳的锻炼机会,我觉得你应该支持他。”
见我还是狐疑,他笑了:“你放心,米可又不是我生的,我不会跟你爸抢的。你妈最近联系上了你弟,也不会再烦扰米可。”
我听得向天翻个白眼。
林季突然神情有些落寞:“如果你弟弟肯象米可这样努力,我死了都瞑目。”
他这句话颇诚恳,我心意动摇。
回家后,我又跟老公说了这事,老公觉得,就算有风险,也是林季公司的风险比较大些。
“他也没必要给米可挖个坑啊,放心吧!”老公最后说。
既然这样,我虽然心中总不塌实,也只得由着米可。
米可于是接部就班推进,施工队进场,翻新工作正式开始。
别说,他干得真的很棒。
看着戏台子一天天旧貌换新颜,我都有点想感谢林季。我感觉他这次做的事,终于有点像个真正的长辈。
没想到,就在我真打算让小宝叫林季一声“外公”时,出事了。
那天林季公司一个经理打电话来,想调两个工人去其他工地救个急。米可正忙,没留意手机,于是经理把电话打到一个工人那里,工人拿着手机来找米可。
米可说可以,这工人挂断电话后,就和另外一个工友共骑一辆摩托走了。
谁知他们在半途中遭遇了车祸,摩托起火,两人全部重度烧伤。经医院治疗,性命是保住了,但需要大面积植皮,治疗费高达30万之巨。
我们全都傻了眼,还是老公提醒我们,人是林季公司叫走的,工人的工伤,应该由他们公司负责。
我赶紧和米可一起去找林季。
林季先是好言安慰我们,也答应可以借一笔钱给米可救急,但是工伤的事,他不认。而那个经理也一口咬定,他不曾向米可借调过工人,打电话只是询问工程进度。
更要命的是,那两个被烧伤的工人也说,他们离开工地,只是因为提前下班。既然是下班,责任就理所当然全归米可。
米可彻底呆了。他们在撒谎,但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想去找秦女士帮忙,被我拦住,我跟米可说,她不可能帮他说一句话。
米可不信,非得去,然而很快沮丧地回来了。
他这样子,我看得很心疼,但他总是要知道的,事到临头,有些人表面上的善意,只不过是闲来无事的消遣,根本经不起推敲。
但我一样恨极,我又去找林季。
“米可和村里签合同的资质,是你公司出借的。所以不论工伤责任在谁,法律上来讲,你都是要负责任的,对吧?”我对他说。
他皱起眉:“所以你们打算把事情赖到我身上?就因为我帮了你弟弟?你要知道,两个工人前期的治疗费用都是我垫付的!”
“那是你们应该做的。”
“那米可就什么都不用做?你们的道德呢?”
一个奸商,来和我讲道德。
他看我一直冷笑,又试图解释:“我开着公司,所以要对股东负责。但我说过的,我可以借钱给米可,是你们不肯收!”
“不必了!”我说,“从此之后,你离我们家人远点就行!”
我帮米可请了律师,律师说这官司其实都不用打,合同是以林季公司名义签的,林季这钱,不出也得出。他们现在纯粹是在和米可拉锯。
而拉锯拉的是什么呢?首先得看谁能抗得住各方压力,挺到最终工人提起诉讼,司法予以裁决。其次就是要看谁的心够狠。
拉锯期间,林季和米可既然都不掏钱,躺在医院的工人就要自己先付治疗费。但以他们的经济条件,这显然很艰难。
“他们撒谎,他们活该!”我面无表情地说。米可看看我,脸色凝重而复杂。
没几天,受伤工人的亲属来了,齐刷刷跪到了我家门前,说公司不肯拿钱,只得哭求米可救人。看得出来,我们和林季的拉锯战里,最等不起的就是他们。
民警也来了现场,叫我们尽快调解,尽快拿钱给人治病。
“讨饭的到门前来,还得给人家一口饭吃吧?你们这些小包工头的心可真狠!”民警把话说得很重。
米可崩溃了,差点去跳河。爸很无奈,带着他躲到我家。
爸这段日子可太瘦了,看得叫人揪心。
“还是得想办法先救人啊!”爸说。
我急了:“那不成!这钱不该我们出!”
爸也火了:“到底是人命重要还是钱重要?林季可以不管人的死活,我们可以吗?”
我试图说服爸:“现在给钱,就是承认了是我们的错,他们就会一直盯着米可。那以后这两个工人的每一分治疗费,还有后期的各种费用,都得我们承担!”
爸看了我好久:“米拉,你说林季自私,你这个样子和他有什么区别?”
在他的注视下,我出了一身冷汗。
我一直想摆脱林季的基因,一直得意于自己长得更像爸而不是林季,结果脸孔看得见,性情却看不见,只会在不经意间显山露水。
原来我与生俱来,带着抹灭不了的林家印迹。无意间,我竟还是流露出和林季一式一样的冷血。
我被这个发现吓住,好久回不过神来。
于是没几天,我就犯了不可挽回的错误。
老公在超市财务任职,因工作需要,有时候需要到银行存现金。
那天老公带着现金去银行时,米可给他打电话,说正好在超市,要姐夫捎他一程。
米可上车坐在副驾驶,下车后,老公发现他放在副驾驶座位下的包里,少了两沓钱。整整20万!
老公打电话给我:“你千万找到米可,那是我的公款!这小子太可恨了,天生好做贼啊!我查了银行外监控才知道,他是趁我扭头倒车,把钱拿走了!”
这话扎心,我慌了神,拼命打米可电话,他不接。
过了几分钟,他却主动打了过来:“姐,我要拿这钱去付工人的治疗费,你能不能别拦我?”
我刹那间晕了。那天爸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
救工人?可这是老公的公款。
然而不救他们的话,工人们会错过治疗时机,爸会自责,米可会痛苦。更重要的是,我将永远摆脱不了林家的冷血烙印。
我又想,老公和公司老总关系特别好,暂时借走这20万,应该也没多大问题吧?但转念我就知道自己荒唐,就算知道自己荒唐,我还是在犹豫着。
“那我……去付款了,姐,”米可说,“我回头就去找姐夫谢罪,然后自己去自首,你照顾好爸妈。”
我手抖得握不住手机:“米可,不行的,你赶快给我回来!”
米可挂断了,再也打不通。
如果我刚刚能坚决果断一些,多劝劝米可,或许还会有转机,偏偏我一念踌躇,铸成大错。
在确定钱没法追回来之后,超市老总决定报警。老公苦苦相求,说了家里情况,最后老总才做出让步。
老总说,他可以私人先垫出20万充公款,但老公必须辞职,并且在三个月内把20万还上,否则他仍然会报警。
就此老公没了工作,不久后搬出家里,提出离婚。我理亏,我没脸求他留下。
老公同时表示,我们的车在二手市场里只能卖出几万,要三个月内还钱,我们必须要卖房子,叫我做好思想准备。
我爸知道这些事后大受打击,头发全白了,抽烟抽到疯,他问我:“我是不是不该说什么‘人命重要,应该先拿钱救人’的话?”
我答不上来。面临婚变和债务,我已经灰了心。
我甚至在想,或许像林季那样处理事情才是对的吧?起码他现在可以安心作壁上观。
而我的家,却要破了。
我没想到,爸去了林季那里借钱。
他不忍看我卖房子,更想着快点把钱还上,或许还能挽救我的婚姻。
我接到林季电话赶过去时,爸已经拿钱走人了。看着爸一笔一划郑重写下的欠条,我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和米可犯下的错,转成爸肩上沉重的债。
而这一切,林季是始作俑者,他却变成了我们的债主。拉锯战里,他赢了。
我对林季怒目相向,他笑笑,不以为然地问:“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我没有,但我突然想明白一些事。
“你当年花钱接我回家,并不是因为心疼我,而是怕被人说你没人性,把两个女儿全丢掉。”我直视他。他微笑着沉吟不语,并不否认。
“你对我和米可挺好,那是因为你儿子跑了,接近我们可以寻求慰藉。后来你们愿意帮米可,也是因为施小惠,就能得我们家感恩。
“米可出事后,你愿意拿钱却不愿意担责,是因为担责的损失是真损失,借钱呢,以我爸的为人,就算拼命他也会还你,你绝不会亏本。”
林季说:“米拉,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回答:“我想说,你就是一个不折不扣、如假包换的混蛋!”
他的神色终于有了震动,死死看着我,不知是惊是怒。
我甩门而去,不想跟他多讲一句话。
爸走了,说有一个外地的工作赚得多,他要去打工。
我快要疯掉,对着电话泣不成声:“爸,求求你赶紧回家,欠下的债有我和米可呢……”
“米可当然要赚钱还债,但他还年轻,过来做我这个行当没前途。至于你,这债和你没关系。”
我心都要碎了,年轻人做没前途的行当,一定是苦力吧?爸六十岁了,却还要山长水远地去卖苦力。
“爸,你别走,我不能没有你。”我哀求。
但爸说:“没事,我会给你们打电话的。”
任凭我如何挽留,爸还是离开了,留下家人以泪洗面。我爸样样都好,怎么老了老了,这样倔呢?
自此之后,爸每周定期开机联系我,除此之外就一直关机。我十分害怕,怕突然哪一天就没了他的消息。
有一天我突发奇想,把小时候的“爸爸召唤铃”找了出来。可我知道,就算我再怎么摇,爸爸都不会出来给我读报纸了。
爸再打来电话时,我摇响了铃铛。
爸笑了,轻声问:“铃铛还留着呢?最近又做噩梦了?”
“爸,求你告诉我你在哪,我梦见你不见了!电话打不通,信息也不回。我真的好怕。”
“不是不告诉你,是怕你们来把我捉回家。我现在干活的这个地方,工资真的挺高,我算过,以我现在的收入加上米可的,有个两年左右,债就能还清了。所以你就由着我吧。债还不清,我也活不畅快啊。”
小宝这时奇怪地看着铃铛问我:“妈妈,你在召唤神龙吗?”
我哽咽:“对,我在召唤世上最爱我的神龙,我好想他,想要接他回家。”
爸在那头轻轻笑。“小宝好乖,”他说,“我也好想他。”
说完他就飞快地把电话挂掉了,任我急切呼喊也没用。
我颓然地捂住脸,老公不知几时回了家,这时走到我身边,轻抚我的后背,长长地叹了口气。
找不到爸,我只能另外想办法,去找那两个被烧伤的工人,希望他们能良心发现,说出实情。
经过多次努力,有一位松了口。
原来,当时经理是擅自调动人员换岗,出事后他怕担责任,额外付了一笔钱给工人,让他们咬死说,离开工地的原因是放假。
经理劝他们说,不管怎么样,公司和米可,总有一方要给他们的治疗买单,横竖是旱涝保收,额外拿点钱贴补家里,又有什么不好?
工人们见利起心,也就同意了。
后来公司果然推诿责任,米可又果然不忍心,偷拿我老公的钱过去,果然也让他们得到了及时治疗。
经理也是厉害,算人心算得透透的。
后来还是其中一位工人的妻子心里不忍,这才推自己丈夫出来为米可说话,还米可一个公道。
水落石出,人证当前,林季再不愿意,也只好承担医药费用。自此,我爸和米可终于放下重担,可以不必再为债务所累。
爸再打电话来时,我告诉了他这个好消息。
“经理调动工人的事,老林原来不知道?”爸问,“那如果他真不知道,我们是不是错怪他了?”
我早就想过这个问题,林季那样一个精明人,怎么可能一直被经理蒙在鼓里?那他的公司可以不要开了。都只是借口罢了。
但是如今这些都已经不重要。
我说:“谁知道呢?不过我也不想知道。债务已经了结,从此我们家和他们家,井水不犯河水好了。本来就不相干的两家人!”
爸想了想说:“嗯,也好。”
“那这回可以把地址告诉我,让我去接你吗?”我又问他。话问出口,心里却突然有种说不出的委屈。
我爸这么久以来,该受了多少苦啊!
爸工作的地方是个矾矿,住宿则在一处简陋的活动板房区。
我们去的时候,他正和工友在住处一个排档里喝酒。
太久没见,我扑过去抱紧他的那一瞬,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好瘦好瘦。
米可只会哭,爸扫他一眼,并不搭理。
他帮我们一人倒了一杯酒,指指身边的工友叫我们打招呼。那些面孔都是一样精瘦黝黑。
爸一饮而尽,突然扬声唱道:“云心水心,有甚闲愁闷……怎生上我眉痕……”
伴着他的唱腔,工友们突然各显神通,有吹葫芦丝的,有拉京胡的,居然还有敲起一面响亮小锣的。
小小酒馆立刻成为临时的戏园子,热闹出满街掌声。一曲毕,众人畅快大笑,竟没有一丝凄惨氛围。
“都是些苦中作乐的人。”爸笑着说。
再饮一杯,他又说:“我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也曾经想不通,为什么我本本分分过日子,却要背那么多的债,我想这到底是对还是错呢?”
又饮一杯:“出来看看,我就明白了,哪怕我们这种干苦活计的,哪个又不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所以再来一次,我也还是觉得,拿钱救人最重要。”
爸拍了拍米可:“但是你吧,小子,你今天敢偷姐夫的钱,明天就会闯更大的祸,我希望这些日子以来,你一直有在反省。”
这是爸在那之后第一次和米可说话,米可喜得呆掉了,眼泪一滴滴落下来。过了半天,才奋力点头。
“我一定会,一定会!”
吃完饭,爸说还有一天的活要做完,让我们等他一等。我和米可没有异议,收拾好东西在旅馆等他。
可就在第二天下工前,矿里发生塌方,爸被救出,但陷入昏迷。眼看着冬去春来,始终不肯醒转。
尾声
“米拉!米拉!”这一天,我走到病房门前时,听到妈在颤声大喊。
我冲过去,就见爸轻轻动了动,叹息一般,从鼻腔中呼出一口长气。
窗外一声清脆鸟鸣,有不知名的小雀一飞冲上柳梢头,就在这灵动春色里,爸爸艰难地睁开了眼。
我扑过去,握住爸爸冰凉的手连声呼喊,爸终于睁开眼睛。
可他看看我,又看看妈,神情十分茫然。昏迷许久之后醒来的他,不大记得我们了。
好在医生说这是暂时现象,让我们多和他说说话就行。
我和妈于是每天陪他说话,妈急了还捶他一拳,怪他一生夫妻,竟然叫错她的名字。
我也天天和他一起照镜子,指着我俩的脸告诉他,我和他一模一样,我是他的女儿。
爸渐渐露出笑脸,看我们时,眼神也渐渐明亮。
又是一个大好春日,爸在床上伸着脖子想看窗外,但因为床铺的角度问题,他看不见。
我赶忙拿起镜子,走到窗边调整好角度。这个角度,外头的春光正好落进镜面,够爸看个清楚。
爸看得出神,突然视线落到我身上:“米拉……”
爸终于想起我来了!我手一抖,眼睛瞬间模糊,但还是强作镇定。
“是啊,春天到了,米拉来带你回家了。”我大声地对爸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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